卢凌风在疼痛与药力的交替作用下,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能看到裴喜君守在床边,或是在为他擦拭额角的汗,或是在小心地喂他喝水。她的脸色比他还憔悴,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
“喜君…”又一次短暂清醒时,卢凌风声音微弱地开口,“你去休息,我没事了。”
裴喜君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不累。费医师说了,你今晚可能会发热,得有人看着。”她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滚烫,心里顿时一紧。
果然,到了深夜,卢凌风开始发高热,浑身滚烫,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偶尔会发出含糊的呓语,似乎在喊着“杀”或者“保护陛下”。裴喜君慌了神,连忙去叫费鸡师。
费鸡师提着药箱赶来,检查了一下,倒是没那么紧张:“正常,伤口这么深,不发高热才怪。老夫早有准备。”他取出银针,在卢凌风几处穴位上扎下,又撬开他的牙关,灌下一碗早就备好的退热汤药。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卢凌风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平稳了些,沉沉睡去。
裴喜君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虚脱般地坐在凳子上。
费鸡师擦了把汗,看着裴喜君:“丫头,你去睡会儿,后半夜老夫来盯着。”
“不…”
“听话!”费鸡师难得板起脸,“你要是也累倒了,谁照顾这小子?去隔壁厢房躺两个时辰,天亮再来换我。”
裴喜君看着费鸡师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看了看床上安稳下来的卢凌风,终于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费鸡师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嘟囔着:“臭小子,净给老夫找事…”
与此同时,苏无名并未入睡。他正在书房里对着太子给的那份卷宗和自已画的线索图苦思冥想。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卷宗上列出的一处疑似冥火教据点,是西市的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这家药铺规模不大,但据说有些罕见的药材。太子密探标注,怀疑这里可能为冥火教提供制作冥火烬等药物的原料。
苏无名用手指敲着“百草堂”三个字。西市鱼龙混杂,胡商云集,确实是隐匿行踪的好地方。他决定,明天亲自去探一探。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夜猫子踩过瓦片。
苏无名动作一顿,吹熄了桌上的蜡烛,身体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阴影里。
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先生,是我。”樱桃的声音低低响起。
苏无名重新点亮蜡烛,看到樱桃一身夜行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
“有发现?”
“嗯。”樱桃点头,“欧阳泉主宅今夜有客到访,很神秘,是从后门乘坐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来的,直接进了书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看清来人了吗?”
“没有,对方披着斗篷,遮得很严实。但…马车离开时,我隐约看到车厢角落有一个很小的标记,像是…一朵莲花。”
“莲花?”苏无名沉吟。莲花标记…在长安,使用莲花作为家徽或者标记的家族和寺庙不在少数,这范围太广了。
“还有,”樱桃继续道,“我潜入欧阳泉书房外窃听,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但偶尔有几个词飘出来…‘南边来的货’、‘通道要确保安全’、还有…‘公主那边不能再联系’。”
南边来的货?通道?公主那边不能再联系?苏无名迅速捕捉着这些零碎的信息。南边,可能指岭南,也可能指江南。通道,是指运输路线?而公主,自然是指太平公主。欧阳泉果然与冥火教和太平公主有牵连!而且,似乎在太平公主出事後,他们急于切割?
“做得很好。”苏无名赞许道,“你先去休息,明天还有事要你做。”
樱桃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无名在书房里踱步。欧阳泉这边的线索越来越清晰,但那个莲花标记的访客,以及“南边来的货”又是什么?他觉得,有必要去会一会这位礼部侍郎了。不过,不能直接上门,需要找个合适的借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裴喜君就回到了卢凌风房间。卢凌风的高热已经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许多。看到裴喜君,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辛苦你了。”他低声道。
裴喜君摇摇头,递过一碗温热的米粥:“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卢凌风试着动了动胳膊,虽然还是疼,但已经不像昨天那样难以忍受。他看向窗外,“苏无名呢?”
“义兄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西市查案。”裴喜君一边喂他喝粥,一边说道。
“查案…”卢凌风眼神一凝,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也…”
“你别动!”裴喜君急忙按住他,“费医师说了,你至少得卧床静养五天!伤口再裂开就麻烦了!义兄说了,让你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有他们。”
卢凌风看着裴喜君焦急而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现在这状态确实帮不上忙,反而会添乱,只得无奈地躺了回去,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了他内心的不甘。
与此同时,苏无名和薛环带着几名便装打扮的捕快,来到了西市。
西市已经开市,人流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市井的活力。各色胡商穿着奇装异服,兜售着来自西域乃至更远地方的货物。
“百草堂”位于西市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牌匾上的漆都有些剥落。
苏无名让薛环和其他人在外面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了进去。
药铺里面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柜台后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在拨弄着算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客官,抓药还是问诊?”老者声音沙哑。
苏无名打量了一下店铺。货架上摆放着各种药材,看起来与普通药铺无异。他走到柜台前,笑了笑:“掌柜的,我想买点药材,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客官想要什么?小店虽小,药材还算齐全。”
“忘忧石,有吗?”苏无名缓缓吐出三个字,目光紧盯着老者的脸。
老者拨算盘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忘忧石?客官,老汉我行医卖药几十年,从未听过这味药材,您是不是记错了?”
苏无名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没有吗?那…血蕈粉呢?”
老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摇头更坚决了:“没有没有,客官说的这些,老汉听都没听过。您要是抓寻常的安神药,小店倒是有些茯苓、远志…”
“是吗?”苏无名环视了一下店铺,“我听说百草堂有些稀罕物,看来是传言有误啊。”他装作失望的样子,转身欲走,目光却扫过柜台角落放着的一本厚厚的账册,以及柜台后方帘子遮挡的通往内室的门帘。
“客官慢走。”老者在身后客气地说道,但苏无名能感觉到那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后背。
走出百草堂,薛环立刻迎了上来:“大人,怎么样?”
“这药铺肯定有问题。”苏无名低声道,“那掌柜听到‘忘忧石’和‘血蕈粉’时,反应不对。你安排两个机灵的生面孔,轮流盯着这里,注意所有进出的人,特别是携带货物或者形迹可疑的。”
“是!”
“还有,”苏无名补充道,“想办法查查这百草堂的底细,东家是谁,开了多久,平时的进货渠道。”
安排完这些,苏无名没有立刻回大理寺,而是带着薛环在西市又转了一圈,买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仿佛真的只是来采买的官员。
回到大理寺,已是中午。苏无名先去看了卢凌风。
卢凌风正半靠在床头,由裴喜君喂着药。看到苏无名进来,他立刻投来询问的目光。
苏无名简单将西市百草堂的情况说了一下,略去了太子卷宗和樱桃夜探欧阳府的事。
“忘忧石…血蕈粉…”卢凌风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眉头紧锁,“这些都是制作冥火烬的材料?”
“很有可能。”苏无名点头,“费鸡师还在分析冥火烬的完整成分,如果百草堂真的暗中提供这些原料,那它就是冥火教供应链上的重要一环。”
“接下来怎么办?”卢凌风问,语气有些急切。
“我已经派人盯住了百草堂。现在不宜打草惊蛇,要放长线,找到他们的上线和下线。”苏无名看着卢凌风,“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伤。后面少不了要你动手的时候。”
卢凌风抿了抿嘴,没有反驳。他知道苏无名说得对。
下午,费鸡师那边传来了进展。他对冥火烬的分析有了突破,确认了其中那味关键的引信,是一种名为“鬼灯萤”的罕见萤火虫的卵壳研磨而成。这种萤火虫只生活在终南山深处某些特定的阴湿洞穴里。
“鬼灯萤…”苏无名记下了这个名字。这又是一个追查的方向。
同时,薛环派去调查百草堂底细的人也回来了。回报说,百草堂的东家是一个叫胡三的商人,登记在册的就是那个山羊胡掌柜,铺子开了有十几年了,平时进货多来自城南的几个药材行,看起来并无特别。
“胡三…”苏无名觉得这名字普通得有些刻意。“继续盯紧。另外,查一下终南山一带,有没有人专门捕捉或者收购‘鬼灯萤’。”
夜幕再次降临。大理寺依旧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为揭开谜底而忙碌。卢凌风在裴喜君的照料下,伤势稳定好转。苏无名则伏案疾书,将一天所得整理归档。
他知道,对手很狡猾,隐藏得很深。从欧阳泉到百草堂,再到神秘的莲花标记访客和“南边来的货”,这些线索看似分散,但苏无名有一种直觉,它们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细致的侦查。
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次亮起,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这座繁华的帝都,在平静的表象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苏无名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