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坊位于长安城西,多是平民聚居之地,坊内屋舍低矮密集,巷道狭窄。那处发现尸体的废宅更是位于坊内最偏僻的角落,据说多年前曾是一户小商贾的宅邸,后因家主暴毙,家道中落,便一直荒废至今,平日里连乞丐都不愿在此栖身。
苏无名带着几名大理寺丞和仵作赶到时,京兆府的差役已经将废宅外围封锁。领头的是一名姓王的捕头,见到苏无名,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困惑。
“苏大人,您可来了!这…这尸体实在有些邪门,卑职等不敢擅动,只好劳烦您亲自过来勘验。”
苏无名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径直走向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焦糊味的正堂。
废宅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蛛网密布,灰尘堆积。正堂中央的地面上,一具焦黑的尸体蜷缩在那里,形态扭曲。尸体的大部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碳化的皮肤和肌肉粘连在骨架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然而,奇怪的是,尸体周围的家具、梁柱却只有轻微熏黑的痕迹,并未发生大规模燃烧。
“发现时就是这样?”苏无名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尸体,眉头微蹙。
“回大人,正是。”王捕头连忙回道,“是坊内一个顽童捉迷藏钻进来发现的,吓得魂都没了。我们接到报案赶来,就看到这般景象。已经查问过左邻右舍,昨夜并未听到异常声响,也没看到火光。”
苏无名示意仵作上前初步检验。仵作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尸体表面,又用银针探入喉部等处,回报:“大人,尸体口鼻内并无烟灰,并非生前烧死。而且…这焚烧似乎极不自然,像是从身体内部烧出来的一样,体表反而烧得不甚彻底。”
“内部燃烧?”苏无名目光一凝。他凑近了些,忽略那焦糊的气味,仔细分辨。果然,在尸体焦黑的表面,隐约能看到一些未被完全烧毁的衣物碎片,质地似乎是丝绸。而在尸体蜷缩的怀抱位置,似乎护着什么东西,焚烧程度稍轻。
“把他手臂小心挪开。”苏无名吩咐。
两名仵作上前,费了些力气才将已经碳化僵硬的手臂轻轻移开。尸体怀抱中,赫然是一个尺许见方的黑漆木盒!木盒一角已被烧焦,但大部分尚且完好,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花鸟纹样,工艺精湛,与这破败废宅格格不入。
苏无名心头一动。又是盒子?
他戴上麂皮手套,小心地将木盒取出。盒子没有上锁,他轻轻打开。盒内铺着红色的丝绒,但里面空空如也,只在丝绒衬垫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长方形的压痕,似乎原本放着什么书籍或者卷轴一类的东西。
“盒子是空的…”苏无名喃喃道,目光扫过盒内,忽然,他在丝绒衬垫的边缘,发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他用小银勺轻轻刮取少许,放在鼻尖嗅了嗅,有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这香气…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王捕头,最近永阳坊,或者周边坊市,可曾上报过失踪人口?尤其是…可能穿着丝绸衣物,身份不低的人。”苏无名起身问道。
王捕头想了想,摇头道:“回大人,近来并无此类报案。这永阳坊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穿得起丝绸的,恐怕不会来这种地方。”
苏无名沉吟片刻,道:“将尸体运回大理寺,交由费鸡师详细检验。这个盒子,还有这周围的痕迹,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回到大理寺时,已近午时。苏无名先去了卢凌风养伤的厢房。
卢凌风依旧昏迷,但脸色比之前好看了许多,那层死灰青气褪去,代之以一种虚弱的苍白,呼吸也平稳有力了些。费鸡师刚给他行完针,正在收拾金针,额头上带着细汗。
“怎么样?”苏无名低声问。
费鸡师抹了把汗,语气轻松了不少:“火灵芝药效非凡,算是把这小子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大半了!寒毒被压制住,正在慢慢化解。不过这次元气大伤,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放心吧,死不了啦!”
裴喜君在一旁闻言,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些许血色。
苏无名也松了口气,这才将永阳坊废宅发现焦尸和空木盒的事情说了出来。
“内部燃烧的焦尸?空盒子?”费鸡师来了兴趣,小眼睛眯了起来,“听着就邪性!尸体运回来了?快带我去看看!说不定又是哪种古怪的毒或者蛊弄出来的!”
苏无名点头,又对裴喜君道:“义妹,那个盒子上的纹饰,还有我在盒内发现的一点香料粉末,或许需要你来看看。”
裴喜君精通绘画,对器物纹样、香料等都颇有研究,闻言立刻点头:“好,我随义兄去证物房。”
证物房内,那具焦尸已被安置在验尸台上,费鸡师围着尸体转悠,这里捏捏,那里看看,嘴里啧啧称奇:“怪哉怪哉!五脏六腑都快烧成炭了,皮肉却还算完整…这绝非寻常火焚!倒像是…吞了火油,还是中了什么阴火咒术?”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小刀、银针、药粉,开始仔细剖验。苏无名和裴喜君则走到一旁的书案边,案上放着那个黑漆木盒和盛放着香料粉末的小瓷碟。
裴喜君先仔细观察木盒的纹饰,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精细的雕刻:“这花鸟纹样,并非近年流行的款式,倒有些前朝,尤其是武周时期的风格。你看这凤凰的尾羽,雕刻得特别修长飘逸,是则天皇后在位时颇为喜爱的样式。这盒子本身,恐怕有些年头了,而且用料和工艺都属上乘,绝非寻常百姓之家所用。”
“前朝…武周时期…”苏无名若有所思。这与欧阳明可能接触前朝秘辛的线索似乎隐隐吻合。
接着,裴喜君又拿起那个小瓷碟,将少许暗红色粉末倒在掌心,仔细观看,又凑近闻了闻。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确定,又沾了一点粉末,用指尖轻轻捻开。
“这香气…很特别。”裴喜君沉吟道,“淡雅中带着一丝冷冽,似乎混合了龙脑、苏合香,还有…还有一种我不太确定的,似乎是产自南海的一种名为‘朱鳞珀’的稀有香料。这种香料据说产量极少,在前朝宫廷中曾风靡一时,但本朝以来,因其香气过于独特,用量就很少了,一般只用于调制一些特殊的合香,或者…作为某些特殊药物的引子。”
“朱鳞珀?”苏无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确实在某个古籍中看到过相关记载,据说此物有安神定惊之效,但性燥热,用量需极其谨慎。“喜君,你能确定吗?”
裴喜君摇了摇头:“我不能完全确定,只是根据香气和色泽推测。若要确认,需要找专门的香料铺子,或者…宫中的尚药局或者掌管香料的机构查证。”
宫中…又是宫中。苏无名感觉那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慢慢收紧。
这时,费鸡师那边也有了发现。他从那具焦尸的胃部残留物中,提取出了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混合着黑色物质的粘稠液体。
“苏小子,你过来看!”费鸡师招呼道,“这家伙死前喝了不少酒,吃的也是些精细菜肴。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胃里发现了这个!”
他指着银盘里一点点几乎难以分辨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灰烬:“这玩意儿,看着像是什么符纸烧剩下的灰,但又不太一样,里面掺了东西…像是某种矿石的粉末。还有,他体内有一种很奇怪的燥热之毒,不是常见的那些火毒,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点燃了气血!”
“点燃气血?”苏无名走到验尸台前,看着那具诡异的焦尸,“费老,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是被外火烧死,而是因为中了某种毒或者邪术,导致体内自燃?”
“十有八九!”费鸡师一拍大腿,“这种手段,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邪门!真他娘的邪门!看来这长安城里,除了冥火教那帮玩冰的,还有玩火的狠角色啊!”
冥火教玩冰,现在又出现可能玩火的…苏无名感觉案情更加扑朔迷离。这具焦尸是谁?他拿着的那个空盒子,原本装着什么?他与欧阳明之死、与锦盒之谜,又有什么关联?
“薛环。”苏无名唤道。
一直守在门口的薛环立刻走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两件事。”苏无名沉声道,“第一,拿着这个盒子的图样,还有对死者可能身份的推测(身着丝绸,非平民),暗中查访长安各处的棺材铺、义庄,看看近日有无身份不明、突然死亡或者失踪的,符合条件的人。第二,去查查,长安城里,有哪些香料铺子或者懂行的匠人,能够辨认或者曾经售卖过‘朱鳞珀’这种香料。”
“是!卑职立刻去办!”薛环领命,快步离去。
苏无名又看向裴喜君:“义妹,恐怕还要辛苦你一趟,根据这盒子的纹饰风格,再结合欧阳侍郎生前可能接触的前朝典籍,看看能否推断出这盒子的具体来源,或者它可能用来存放何种物品。”
裴喜君点头:“我尽力而为。”
最后,苏无名对费鸡师道:“费老,这尸体和您发现的那些灰烬、毒物,就劳烦您继续深入研究,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尤其是关于那种引发‘自燃’的手段。”
“包在费爷我身上!”费鸡师拍着胸脯,又瞥了一眼那焦尸,嘀咕道,“奶奶的,这下有的忙活了,比治卢小子那寒毒还费脑子…”
安排妥当,苏无名独自一人走到院中。阳光正好,但他心中却笼罩着一层疑云。焦尸、空盒、前朝纹饰、稀有香料、体内自燃…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里放着太子李隆基赐予火灵芝时,包裹盒子的明黄色绸缎的一角。皇权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下来。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更深的漩涡,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而此时,在东宫深处,太子李隆基也收到了苏无名前往永阳坊勘验焦尸的消息。他站在书案前,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幽深。
“体内自燃…前朝香料的空盒子…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苏无名,但愿你莫要让本宫失望。这把刀,可得磨得锋利些才行。”
而在长安另一处极尽奢华府邸内,一名身着华美宫装、气度雍容的女子,也正听着下属的禀报。当她听到“永阳坊”、“焦尸”、“空木盒”这几个词时,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
“处理干净了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殿下,尾巴已经扫清了,绝不会牵连到我们。”下属恭敬地回答。
女子挥了挥手,示意下属退下。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盛放的牡丹,眼神冰冷。
“看来,有些虫子,还是不老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