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议已定,苏无名开始着手布置。这“诱饵”需精心设计,既要能引起暗处敌人的注意和焦虑,又不能暴露己方真实意图和底牌。
他选择了西明寺作为“线索”发现地。西明寺是长安名刹,历史悠久,香火鼎盛,寺中藏经阁收藏丰富,不乏前朝典籍。更重要的是,西明寺虽为佛寺,但在武周时期因武则天崇佛而备受尊崇,寺中曾受赐不少宫廷器物和文书,其中混入一两件与鹤阁相关的散落物品,合情合理。
苏无名找到寺中一位交好的、性情耿直又略有些贪杯的老知客僧,向他“透露”:大理寺在追查一桩旧案时,偶然在西明寺藏经阁一批未及整理的前朝旧籍中,发现了一份残破的目录抄本,上面零星记载了些“鹤阁黄字第七号”、“南海异香录”、“火炼之术杂考”等令人费解的名目。老知客僧对寺中竟有此类物品毫不知情,惊讶之余,在苏无名的“叮嘱”下,答应暂时保密,协助大理寺暗中清查。当然,这“目录抄本”是苏无名和裴喜君连夜伪造的,用的是陈年旧纸和褪色墨汁,做旧手法高明,足以乱真。
同时,苏无名又让薛环在坊间几个特定的、鱼龙混杂的酒肆和茶棚,放出些零散风声,大意是:大理寺似乎找到了前朝某个隐秘档案库的线索,可能与一桩涉及皇家秘闻的旧案有关,正在暗中核实。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缓慢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布局之后,便是张网。苏无名没有调动大批大理寺差役,以免打草惊蛇。他秘密联系了金吾卫沈青,借调了数名沈青绝对信得过、身手敏捷且擅长隐匿追踪的好手,由薛环统一指挥,日夜轮班潜伏在西明寺内外几个关键位置。樱桃则负责在更外围的高点了望,监视是否有可疑人员接近或长时间窥探寺中动向。
卢凌风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此刻自己贸然行动只会成为累赘,便强压下出战的心思,在裴喜君的监督下安心服药休养,只是每天都要详细询问布控的情况。费鸡师则一边照看卢凌风,一边继续研究从焦尸和空木盒上获取的微量物证,试图找出更多关联。
头两日,风平浪静。西明寺依旧钟声悠扬,香客如织,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到了第三日傍晚,樱桃从一处钟楼悄然潜回大理寺禀报:“大人,有动静了。今日午后,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在寺外长街来回经过了三次,速度很慢。驾车的是个精悍汉子,目光不时扫向寺门和藏经阁的方向。车里似乎还有人,但帘幕低垂,看不清面目。马车最后停在了隔了两条街的一处客栈后院。”
“可曾有人下车入寺?”
“未曾。那马车离开后约半个时辰,有个挑着货担的货郎在寺外摆摊,眼神飘忽,对香客爱答不理,倒是对进出寺门的僧人和杂役多看了几眼。薛县尉已经派人暗中盯上那货郎和客栈了。”
“做得好。”苏无名点头,“告诉薛环,继续监视,不要惊动他们。对方很谨慎,这是在探路。真正动手,可能在夜间。”
果然,入夜之后,西明寺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佛堂的长明灯和巡夜僧人手中微弱的灯笼光。藏经阁更是守卫森严(表面如此),有武僧定时巡逻。
子时刚过,两条黑影如同狸猫般悄然翻越了西明寺后院的矮墙,落地无声。他们身着紧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行动迅捷而专业,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可能设有暗桩的位置,径直朝着藏经阁方向潜去。
他们的行动,早已落在潜伏在暗处的薛环和几名金吾卫高手眼中。薛环打了个手势,众人屏息凝神,如同捕猎前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收缩着包围圈。
两名黑衣人来到藏经阁侧面一扇较为隐蔽的窗下,其中一人手法娴熟地用薄刃插入窗缝,轻轻拨动内部插销,不过几个呼吸,窗户便被无声开启。两人对视一眼,先后翻入阁内。
藏经阁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高窗洒下几缕微光,映照着林立的书架和堆积的经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纸张和檀香混合的气味。
黑衣人目标明确,直奔阁内东北角一片堆放未整理杂书的区域。他们显然事先得到了某种情报(或许是白天货郎的观察,或许是其他内线),很快就在一堆旧书下,找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桐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打开后,里面正是苏无名伪造的那份“鹤阁散落目录抄本”!
其中一人快速翻阅了一下抄本,借着微光确认了上面的字迹和内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对同伴点了点头,将抄本小心揣入怀中,准备原路撤离。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翻窗而出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寂静的藏经阁内,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机括声!紧接着,数道黑影从不同的书架后、梁柱上疾扑而下,手中兵刃寒光乍现,直取两名黑衣人!
“有埋伏!”一名黑衣人低喝一声,反应极快,反手拔出一柄短刃,格开劈向自己面门的一刀,同时身形疾退,撞向身后的书架,试图制造混乱。另一名黑衣人也立刻抽出兵器,背靠同伴,迎战从侧面袭来的敌人。
霎时间,刀光剑影在昏暗的藏经阁内闪烁,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打破了佛门净地的宁静。
薛环一马当先,手中横刀势大力沉,逼得一名黑衣人连连后退。几名金吾卫好手配合默契,招式狠辣,显然是要生擒活口。两名黑衣人武功不弱,招式狠辣实用,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但在人数劣势和早有准备的埋伏下,很快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撤!”持短刃的黑衣人眼见难以脱身,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黑色圆球,狠狠砸向地面。
“小心暗器!”薛环大喝,同时疾退。
“噗”的一声轻响,圆球爆开,并非火药,而是爆出一大团浓密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咳咳!”众人被烟雾所呛,视线受阻,攻势不由得一缓。
趁此机会,两名黑衣人如同游鱼般滑向窗口,眼看就要逃脱。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阁楼横梁上飘然而下,正是樱桃!她并未参与下方的混战,而是一直潜伏在高处,此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手中寒光一闪,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疾射而出,直取两名黑衣人的腿部关节和手臂要穴!
“唔!”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动作顿时一滞,腿部发软,翻窗的动作慢了半拍。
就这么一耽搁,薛环等人已经缓过气来,屏住呼吸冲过烟雾,刀剑再次袭到!
持短刃的黑衣人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怀中那份抄本掏出,却不是收回,而是狠狠向着窗外远处的黑暗中掷去!同时嘶声对同伴喊道:“走!”
他自己则悍然转身,挥舞短刃,不要命般地扑向薛环等人,显然是存了断后死战之心。
另一名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强忍腿上银针带来的酸麻,身形一纵,硬生生挤出了窗户,落地后一个踉跄,随即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朝着寺庙外墙方向狂奔而去。
“追!”薛环留下两人缠住断后的黑衣人,自己带着另外两人和樱桃,立刻翻窗追击。
断后的黑衣人武功虽高,但在数名好手围攻下,很快身上就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染黑衣衫。但他状若疯虎,死战不退,给同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等到薛环等人追出寺外,那名逃脱的黑衣人早已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阴影之中,不见了踪影。
“妈的!”薛环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懊恼不已。虽然留下了断后之人,但最重要的抄本被扔出窗外,恐怕已被接应之人取走,逃脱之人也未能擒获。
他们迅速返回藏经阁,那名断后的黑衣人已经重伤倒地,被金吾卫死死按住。他蒙面的黑巾已被扯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三十岁左右的陌生面孔,嘴角溢血,眼神凶狠而绝望。
薛环上前搜查,从他身上除了那柄精钢短刃和一些零碎杂物,再无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短刃的形制也很普通,是市面上能买到的货色。
“说!谁派你来的?你们的同伙在哪里?”薛环厉声喝问。
那黑衣人只是死死瞪着薛环,一言不发,忽然,他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青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头一歪,竟然没了气息。
“不好!”薛环连忙捏开他的嘴,只见一股黑血从嘴角涌出,显然是在被擒之前就已经咬破了藏在齿间的毒囊,服毒自尽了!
又是死士!
线索,似乎又一次断在了这里。
苏无名得到禀报后,立刻赶到了西明寺。他看着地上黑衣人的尸体,眉头紧锁。对方行事之果决狠辣,远超预料。不仅派出的是死士,而且行动失败立刻服毒,毫不拖泥带水。
“抄本被抢走了?”苏无名问。
“是…被扔出窗外,恐怕已被接应的人拿走。”薛环惭愧道。
苏无名却摇了摇头:“无妨。那份抄本是假的,上面的信息也是半真半假,故意混淆视听。他们拿走,反而可能被误导。关键是我们抓到了人,虽然死了,但至少看到了他的脸。”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尤其是他的手、衣着细节,甚至鞋底的泥土。
“此人虎口和指节老茧厚重,是长期握持兵刃所致,但茧子的分布…有些特别,不像是常用的刀剑,倒像是…”苏无名沉吟着。
“像是经常使用某种特殊的、短柄的、需要旋转发力的器械。”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裴喜君搀扶着卢凌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藏经阁外。卢凌风脸色依旧苍白,披着外袍,倚在门框上,目光却锐利地落在尸体手上。
“凌风?你怎么来了?”苏无名连忙起身。
“躺不住。”卢凌风简短道,在裴喜君的搀扶下走近,仔细看了看尸体的手,“这种茧子…我见过。金吾卫中…有专门负责…器械维修和…某些特殊任务的匠兵,长期使用特制的…绞盘、机括工具,手上会有类似的痕迹。”
“匠兵?军中之人?”苏无名眼神一凝。这与之前沈青透露金吾卫暗桩发现冥火教踪迹,以及樱桃汇报疑似死士训练有素的情况,似乎能部分吻合。难道这黑衣人,是出自军中?甚至是…金吾卫内部?
这个推测让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如果敌人已经渗透到了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内部,那情况就更加凶险了。
“也未必…就是现役。”卢凌风喘了口气,继续分析,“也可能是…退役的…军中好手,被…某些势力笼络。”
这倒是一种可能。前朝动荡,军中人员流动复杂,不少退役的悍卒被权贵收为私兵或死士,并不罕见。
“先把尸体运回大理寺,让费老再仔细检验,看看能否发现更多细节,比如他近期接触过什么特殊物品,或者体内是否有长期服用某种药物的痕迹。”苏无名吩咐道,“薛环,加大力度追查逃脱那人的下落,重点排查各坊市的医馆、药铺,他中了樱桃的银针,虽然可能自行逼出,但或许需要药物治疗。还有,查查那辆青幔马车和客栈的底细。”
“是!”
众人忙碌起来。苏无名和卢凌风、裴喜君则退出藏经阁,回到卢凌风暂住的禅房(为了方便照应和布局,卢凌风暂时移居西明寺一处僻静禅房)。
“这次…打草惊蛇了。”卢凌风靠在榻上,缓缓道,“但也…逼出了他们…一条爪牙。至少知道…他们…对鹤阁之事…极为在意。那份假目录…或许能…扰乱他们…视线。”
“嗯。”苏无名点头,“对方损失了一名死士,必然警惕,短期内恐怕不会再轻易行动。但我们也暴露了我们在追查鹤阁,并且有所‘发现’。接下来,他们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或者…从其他方向给我们制造麻烦。”
裴喜君担忧地看着两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苏无名思索片刻:“两条腿走路。一方面,继续从鹤阁、前朝旧案这个方向深挖,但要更加隐秘,或许可以从那些失势宗室的后人、或者当年被牵连贬黜的官员后代入手,看看能否找到口述的历史碎片。另一方面,盯紧冥火教,沈将军不是说发现过他们的踪迹吗?或许可以从他们那边打开突破口。莫风的目的,始终是个谜,但他既然也对锦盒感兴趣,必然与这背后的秘密有关联。”
“我…可以试着…联络一些…旧日同袍…暗中查访…军中异常。”卢凌风道。
“不行。”苏无名断然拒绝,“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养伤。军中之事,交给沈将军暗中留意更为稳妥。你如今露面,反而容易成为靶子。”
卢凌风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苏无名和裴喜君严肃关切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了。
他知道苏无名说得对。现在的他,确实还是个累赘。这种无力感,比寒毒噬体更让他难受。
夜色渐退,东方泛起鱼肚白。西明寺的晨钟悠悠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然而,经过昨夜一场无声的较量,所有人都明白,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那只被惊动的“蛇”,下次露出獠牙时,只会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