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名几乎是跑着回到大理寺的,怀中紧抱着那个装着火灵芝的紫檀木盒,仿佛抱着卢凌风沉甸甸的性命。东宫清晨微凉的空气似乎还凝结在他急促的呼吸里,太子李隆基那双深邃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厢房内,气氛依旧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卢凌风躺在床榻上,面色死灰,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枚凤凰暖阳玉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光。费鸡师守在床边,眉头紧锁,不时探一下卢凌风的脉搏,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裴喜君坐在床沿,紧紧握着卢凌风冰凉的手,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红肿的双眼和一片空茫的绝望。薛环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当苏无名推门而入,将那个紫檀木盒亮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费鸡师猛地站起身,鼻子抽动了几下,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好纯正炽烈的药香!难道是…”
苏无名迅速打开盒盖,那株赤红如焰、形态完美、隐隐有光华流转的火灵芝呈现在众人面前。
“火灵芝!真的是火灵芝!还是品质如此上乘的百年火灵芝!”费鸡师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夺过木盒,仔细端详,手指甚至有些颤抖,“有救了!卢小子有救了!苏无名,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宝贝?!”
“东宫,太子殿下所赐。”苏无名言简意赅,目光却始终落在卢凌风身上。
裴喜君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她看着那株火灵芝,仿佛看到了神明降下的恩赐。
“快!别愣着了!”费鸡师瞬间恢复了江湖郎中的麻利劲儿,指挥道,“喜君丫头,去准备温水!薛环,把炉火弄旺点!苏无名,帮我把他扶起来!”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裴喜君端来温水,薛环将房内的炭盆拨得噼啪作响,苏无名和费鸡师小心翼翼地将卢凌风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
费鸡师取出随身的小银刀,极其小心地从火灵芝上切下薄薄一片。那切片如同红宝石般剔透,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温热药香。他将切片放入一个玉碗中,又加入几味辅助的温和药材,倒入温水,用玉杵轻轻捣碎研磨。
“火灵芝药性霸道炽烈,卢小子现在身体虚弱,直接服用恐怕虚不受补,必须辅以温和药材中和,徐徐图之。”费鸡师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先喂他服下这碗药汁,护住心脉,激发他自身元气,再慢慢化开体内寒毒。”
药汁研磨好,呈现出一种瑰丽的暗红色。裴喜君接过玉碗,用银匙一点点撬开卢凌风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喂了进去。药汁入口,卢凌风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卢凌风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层死寂的青气仿佛淡了一点点。他微弱的呼吸也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缓慢,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断绝。
“有效果了!”裴喜君惊喜地低呼出声,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费鸡师再次搭上卢凌风的腕脉,凝神感受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脉象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杂乱浮滑,总算稳住了一丝根基!太好了!这火灵芝果然名不虚传!”
他不敢怠慢,又切下几片火灵芝,吩咐裴喜君按照他刚才的方法,每隔一个时辰喂卢凌风服用一次。“记住,每次只能薄薄一片,不可贪多!我去给他重新行针,引导药力疏通经络,驱散寒毒。”
费鸡师取出金针,再次施展“金针渡厄”之术。这一次,随着金针刺入穴位,卢凌风身体的反应不再像之前那般剧烈挣扎,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体内冰火两重天的力量正在激烈交锋,但总体趋向于稳定。
看到卢凌风的性命暂时无虞,房间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
苏无名轻轻拍了拍裴喜君的肩膀:“义妹,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这里交给费老前辈和我们。”
裴喜君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卢凌风:“我不累,我要在这里守着他。”她知道,虽然火灵芝暂时保住了卢凌风的命,但寒毒未清,后续的治疗依旧漫长且充满变数。
苏无名知道劝不动她,也不再坚持。他转向薛环,低声道:“薛环,你带人守好大理寺,尤其是这个厢房周围,加强警戒,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明白!”薛环重重抱拳,经历了刚才的绝望,此刻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太子赐药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开,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
苏无名又对费鸡师道:“费老,凌风就拜托您了。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费鸡师一边捻动着卢凌风胸口的金针,一边头也不抬地摆摆手:“放心,有这火灵芝吊着命,费爷我要是再救不回这小子,以后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苏无名知道费鸡师嘴上不饶人,但医术绝对可靠。他点了点头,退出了厢房,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廊下,清晨的阳光透过庭院中的古树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苏无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太子李隆基慷慨赠药,绝不仅仅是出于对卢凌风的君臣之谊或者朋友之情。那最后一句“无论牵扯到谁,都要一查到底”,以及那深邃目光中蕴含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太子是要借大理寺这把刀,去斩向可能隐藏在锦盒谜团背后的太平公主势力。
这株火灵芝,既是救命良药,也是一道催命符,将他和整个大理寺都推到了风口浪尖,直接卷入了帝国最高权力的斗争漩涡。
他回想起水月阁中那突然出现、身手诡异、帮助他们对敌冥火教后又迅速消失的第三方势力。那些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江湖草莽。他们是谁的人?太子的?还是…公主的?或者,是另外一股尚未浮出水面的力量?
还有莫风。这个冥火教主,行事狠辣诡秘,目的成谜。他手中的寒毒解药,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又该如何才能拿到?
欧阳明之死,兵部被渗透,前朝秘辛,锦盒之谜…这一条条线索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一起,而所有的线头,似乎都指向了那座巍峨森严的大明宫,指向了那对站在权力巅峰的姑侄。
苏无名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查案缉凶,他无所畏惧,但涉足皇权斗争,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关乎卢凌风、裴喜君、薛环、费鸡师,乃至整个大理寺上下所有人的命运。
但他没有退路。为了救卢凌风,他接下了火灵芝;为了查明真相,他答应了太子。更何况,欧阳明的冤屈,那些死于非命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
“义兄。”裴喜君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坚韧,“凌风的情况暂时稳定了,费前辈说只要按时服药行针,十二个时辰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无名看着她,心中微叹。这个看似柔弱的官家小姐,在关键时刻所展现出的坚强和勇气,总是让人动容。
“辛苦你了,义妹。”
裴喜君摇了摇头,低声道:“义兄,太子殿下此时赐药,是否另有深意?”
苏无名没有隐瞒,将太子要求彻查锦盒一案的话转述了一遍。
裴喜君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明白了。无论前路如何,我们共同面对。”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苏无名心中稍暖,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是找到莫风,拿到真正的解药。火灵芝虽能续命,但费前辈也说了,并非根治之法。”苏无名沉吟道,“而且,锦盒的下落,也必须尽快查明。”
“水月阁出现的那伙人,是关键。”裴喜君分析道,“他们明显也是为了锦盒而来,而且似乎对冥火教有所了解。如果能找到他们,或许能有所突破。”
“不错。”苏无名颔首,“那些人行动干脆利落,撤离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绝非泛泛之辈。薛环已经带人仔细搜查过水月阁周边,除了打斗痕迹和几具冥火教徒的尸体外,一无所获。”
“或许…可以从兵器或者武功路数上入手?”裴喜君提议道,“我虽不通武艺,但那晚看那些人出手,招式狠辣精准,似乎带有军中的影子?”
苏无名眼中精光一闪:“军中?”他仔细回想那晚的情景,那些黑衣人的确进退有据,攻防一体,确实不像寻常江湖门派的散兵游勇。“义妹观察入微,这一点极为重要!我这就让薛环去查近卫军中,或者…金吾卫中,是否有类似路数的高手,或者近期有无异常调动。”
虽然怀疑太子,但调查不能只局限于一方。太子麾下能人异士众多,但太平公主经营多年,在军中安插人手也并非不可能。甚至,还可能存在第三方势力。
“另外,”裴喜君继续道,“欧阳侍郎生前的人际往来,尤其是他与礼部、乃至宫中人员的接触,我们之前虽然查过,但或许还有遗漏。锦盒既然可能关乎前朝秘辛,而欧阳侍郎又曾在秘书监任职,接触过前朝典籍,这其间或许有某种联系。”
“嗯。”苏无名表示赞同,“我会亲自再去一趟欧阳府,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还有那个从砖窑找到的、装有假火灵芝的盒子,上面的纹饰和工艺,也需要找专门的匠人鉴别一下来源。”
两人站在廊下,低声交换着意见,将纷乱的线索一条条梳理,试图找出那个可以撬动整个谜团的支点。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但大理寺内的气氛,却因为卢凌风的伤情和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显得格外凝重。
就在苏无名准备吩咐薛环去调查军中情况时,一名衙役匆匆来报:“大人,京兆府派人送来消息,在城西永阳坊的一处废宅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状…颇为奇特,京兆府觉得棘手,想请我们大理寺派人过去看看。”
又一条人命?苏无名和裴喜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是巧合?还是……新的风波已经开始?
苏无名深吸一口气,对裴喜君道:“义妹,这里交给你和费前辈了。我去看看。”
裴喜君点头:“义兄小心。”
苏无名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那名衙役道:“备马,去永阳坊。”无论这是否是锦盒风波的延续,既然发生了命案,他作为大理寺少卿,责无旁贷。或许,这具“死状奇特”的尸体,又能带来什么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