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卢凌风在费鸡师的精心调理和裴喜君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虽然依旧无法下床,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但精神已好了许多,能喝下些清粥,也能进行短暂的清醒对话。只是他眉宇间那抹忧色始终未曾散去,时不时会问起案情的进展。
苏无名则开始了谨慎而迂回的行动。他没有直接去触碰宫中那些敏感的档案,而是通过一些故旧关系,辗转联系上了一位即将离宫荣养的老宦官——陈内侍。这位陈内侍曾在宫中侍奉近四十年,历经高宗、武后、中宗数朝,晚年被安排管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书库,其中或许就包括一些鹤阁散落出来的、不那么重要的边缘记录。
会面安排在东市一间不起眼的茶楼雅间里。陈内侍年过六旬,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朴素的灰布袍子,眼神有些浑浊,但举止间仍带着宫中训练出的规矩。他似乎对这次私下会面有些不安,不断搓着枯瘦的手指。
“苏大人,”陈内侍的声音带着老宦官特有的尖细和沙哑,“老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宫里的事情,许多都记不清了。”
苏无名将一包上好的银毫推过去,语气平和:“陈公公放心,今日只是闲谈,聊聊旧事,绝无他意。公公在宫中多年,见多识广,晚辈只是想听听故事,长长见识。”
陈内侍看了一眼那包茶叶,又看了看苏无名温和但坚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大人想问什么,老奴…尽力想想。”
“听闻则天皇后晚年,宫中曾有一处‘鹤阁’,不只保管文书,还收录些奇闻异录,甚至与方术有关?”苏无名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陈内侍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飘忽了一瞬,才慢慢道:“鹤阁…是有这么个地方。起初,主要是存放些先帝和天后的御笔朱批、重要的诏令底稿。后来…天后年事渐高,越发笃信长生之术,身边便聚集了些方士、番僧。鹤阁里,也就渐渐多了些他们进献的丹方、异国献上的奇物图录,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记载。”
“哦?都有些什么奇物?”苏无名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好奇。
“那可多了…”陈内侍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更低,“有南海的夜明珠,西域的火浣布,北地的千年参…还有一种,叫什么…‘朱鳞珀’的香料,据说是南海鲛人泪所化,香气独特,能安魂魄。天后曾颇为喜爱,用其调制合香,但后来不知怎的,用得就少了。”
朱鳞珀!果然与鹤阁有关!苏无名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那鹤阁中,可曾保管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涉及宗室秘闻的?”
陈内侍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下,连连摇头:“这…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鹤阁后来…后来就封存了。中宗皇帝复位后,那些方士都被驱散,鹤阁里的许多东西,据说…据说都处理掉了。老奴当时只管洒扫外围,里面的事情,真的不清楚。”
他虽然在否认,但那瞬间的惊慌和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苏无名知道,他必然知道些什么,但恐惧让他不敢多说。
苏无名没有逼迫,转而问道:“那公公可还记得,鹤阁的用匣,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规制或标记?比如,盒盖上刻有特殊的凤鸟穿花纹,内侧或许还有些奇怪的符号?”
陈内侍皱着眉,努力回想:“凤鸟穿花纹…是有的,那是天后钦定的样式…至于符号…”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形,正是苏无名他们在空木盒上看到的那个类似变体“卍”字符的标记旁边,又多画了几个简单的刻痕,“好像…有些盒子上,会刻类似这样的标记,像是编号,又不太像…老奴曾听一位老典簿醉后提过一嘴,说那是什么…‘阁中密档’的标识,分‘天地玄黄’几等,这个…好像是最末等的‘黄’字号标记?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黄字号标记?阁中密档?苏无名心中飞速盘算。如果空盒子是鹤阁用来存放“黄”字号密档的容器,那里面原本装着的,很可能就是一份被定为“黄”字级别的秘密记录。能被鹤阁收录并定级的,绝不会是普通文书。
“多谢公公指点。”苏无名知道再问下去也难有更多收获,便适时止住话题,又闲聊了几句宫中旧闻,便起身送陈内侍离开,那包银毫自然也塞进了老宦官袖中。
离开茶楼,苏无名的心情并未轻松。陈内侍透露的信息证实了鹤阁与朱鳞珀、特殊标记的关联,也暗示了鹤阁密档的存在。但“黄”字号意味着什么?里面具体记载了什么?依然成谜。而且,陈内侍那明显的恐惧,说明鹤阁涉及的事情,即使在多年以后,依然让人谈之色变。
他需要找到更具体的档案记录,或者…找到当年经手过这些密档的人。但这些人,要么早已不在人世,要么就如陈内侍一样,讳莫如深。
就在苏无名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时,薛环急匆匆地找到了他,脸色有些古怪。
“大人,有发现,但…有点奇怪。”
“说。”
“卑职按照大人吩咐,继续暗中查访朱鳞珀和赤焰砂的线索。今日在南市,一个专做西域胡商生意的掮客悄悄告诉卑职,大概十天前,有人向他打听过‘赤焰砂’,出价很高,但要求量不大,而且要得急。那人形容的买主,戴着头巾,看不清脸,说话有点…关内口音,但似乎故意改了点调子。”
又是关外(或刻意掩饰)的口音?苏无名想起南城义庄老刘头的话。
“更奇怪的是,”薛环压低声音,“那掮客说,他当时手里没货,但知道另一个同行可能有门路,就把消息递过去了。结果没过两天,那个有门路的同行,就…暴病死了。说是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没救过来。但掮客偷偷去看过,觉得那人死得蹊跷,脸色发青,不像是普通吃坏肚子。”
灭口!苏无名立刻意识到。追查赤焰砂的线索,又断了,而且是以灭口的方式。对方的手段,又快又狠。
“那个暴死的同行,住处查过了吗?”
“查了,东西早就被收拾过了,干干净净,什么特别的都没留下。”薛环懊恼道,“不过,卑职在他家附近打听,有邻居说,他死前一天晚上,好像有客人到访,听到些许争执声,但很快就没了。”
“能问出客人样貌吗?”
“邻居说天黑,没看清,只记得好像是个身材挺高大的人。”
高大…与送尸去义庄的人身形描述接近。
“还有,”薛环补充道,“卑职留了个心眼,在那边蹲守,发现今天上午,有个生面孔在那附近转悠,像是在查看什么。卑职悄悄跟了一段,那人很警觉,最后进了…进了崇仁坊。”
崇仁坊?那里靠近皇城,多有宗室、高官宅邸,也包括…太平公主府的一部分别院!
苏无名眼神一凝。线索似乎又一次若隐若现地指向了那个方向。难道真是太平公主的人在清理痕迹?但如果是她,为何会用到“赤焰砂”这种偏门之物?这与她一贯的风格似乎有些差异。
“干得好,薛环。继续暗中留意崇仁坊那边的动静,但切记,不可靠近公主府范围,只需在外围观察是否有异常人员进出即可,安全第一。”
“明白!”
薛环离开后,苏无名独自站在廊下,晚风带着凉意。案情越来越复杂,牵扯的势力似乎也越来越多。鹤阁、前朝秘辛、失势宗室、冥火教、疑似公主府的人、神秘的第三方势力…还有始终未曾真正露面的莫风和他背后的冥火教真正目的。
他觉得,或许应该换个思路。对方似乎总能快一步清理线索,说明他们很可能也在密切关注大理寺的动向。也许…可以设一个局,引蛇出洞?
就在他沉思之际,厢房那边传来裴喜君惊喜的呼声:“卢将军,你能坐起来了?!”
苏无名闻声,暂时压下思绪,快步走向卢凌风的房间。
只见卢凌风在裴喜君的搀扶下,竟然真的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清明。费鸡师在一旁抱着胳膊,既得意又带着点不满:“我说卢小子,你也太心急了吧?这才刚有点起色就想逞强?”
卢凌风扯了扯嘴角,看向走进来的苏无名,直接问道:“可有…新进展?”
苏无名见他精神尚可,便将陈内侍的透露、薛环追查赤焰砂线索被灭口、以及可能指向崇仁坊的发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卢凌风听完,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对方…在灭口,清理痕迹。说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鹤阁密档…是关键。赤焰砂…朱鳞珀…或是…某种…配方或信物。”
他的思路与苏无名一致。
“我担心打草惊蛇,”苏无名道,“对方警惕性很高。”
卢凌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或许…可以…主动一点。他们…关注我们…动向。可以…故意…放出些…模糊的…消息。比如…找到了…关键的…证人…或…物件。引他们…出来。”
“引蛇出洞?”苏无名沉吟,“风险不小。对方手段狠辣,若真引出来,恐有恶战。你如今这身体…”
“无妨。”卢凌风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布局…需周密。不必…我亲自出手。薛环…樱桃…可堪一用。必要时…金吾卫…亦有…可靠之人。”他顿了顿,看向苏无名,“关键在…放出的消息…要够分量…够模糊…让他们…不得不动。”
苏无名看着好友苍白却坚毅的脸,知道劝不住他,而且这个想法也确实值得一试。总是被动等待线索被掐断,不如主动制造一个可控的“破绽”。
“好。我们仔细谋划一下。”苏无名坐了下来。
三人(加上费鸡师偶尔插科打诨的补充)低声商议起来。他们需要设计一个看似偶然被发现、实则精心布置的“线索”,指向鹤阁密档的某个可能存放地点或知情人,但又不能太具体,要留有让对方猜测和焦虑的空间。同时,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对方前来探查或灭口时,将其擒获或至少获取更多信息。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但也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可行之法。
夜色渐浓,大理寺内灯火闪烁,一场针对暗处敌人的反击,正在悄然酝酿。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在长安城的另一处阴影里,也有人正在讨论着他们。
“大理寺那边,似乎对永阳坊的废料(指焦尸)很上心,还查到了赤焰砂。”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意料之中。苏无名不是庸才。”另一个更冷峻的声音响起,“关键是,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鹤阁的事情…有没有泄露?”
“陈老太监被接触过,但他应该不敢多说。不过,苏无名既然能找上他,说明已经摸到了鹤阁的边。”
“不能让他们再往下挖了。”冷峻的声音带着杀意,“找机会,把苏无名处理掉。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卢凌风,既然火灵芝都没烧死他,就再送他一程。”
“是。属下会安排。”
“记住,要干净,看起来像意外,或者…让冥火教那群疯子背锅。”
对话声低了下去,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长安的夜,从未真正平静过。而在黎明到来之前,最深的黑暗,往往正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