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李林的尸体被安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身上盖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同袍外衣。学员们一个个走上前,将自己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清水,轻轻洒在他的身旁,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朴素的祭奠。
赵琪跪在最前面,双拳撑地,肩膀不停地抖动。他没有哭出声,但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让人心碎。
陈猛走了过去,将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坛子放在地上。里面,是李林火化后的骨灰。他又拿起一枚磨得光亮的腰牌,那是从李林身上解下来的。
他把腰牌递到赵琪面前。
“拿着。”
赵琪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那枚冰冷的铁牌。
陈猛将腰牌塞进他的手里,用不大的力道,让他的手指一根根合拢,握住。
“他的荣耀,由你们来继承。”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每个学员的心头。他们抬起头,看着陈猛,又看着赵琪手中那枚代表着身份与归属的腰牌。他们眼中的惊恐和迷茫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仇恨与坚定的东西。
陈猛没再多说,转身走向山洞。赵元已经将几个抓来的北蛮俘虏捆得结结实实,堵着嘴丢在角落。
陈猛扯掉一个看似头目的俘虏嘴里的破布,用缴获来的弯刀,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们的粮仓,在哪里?”
那俘虏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北蛮语咒骂着。
陈猛也不恼,他捡起火堆里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棍,在那俘虏眼前晃了晃。炙热的温度烤得那俘虏脸上的毛发都卷曲起来。
“我再问一遍。”
半个时辰后,陈猛拿着一份新绘制的草图,召集了周乾、赵元和所有小队的组长。
“鹰嘴崖。”
陈猛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重重敲了一下。
“距离雁门关五十里,是北蛮前锋主力最大的中转粮仓。他们一半的粮草,都囤积在那里。”
山洞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我们要去烧了它。”
陈猛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大人!不可!”
周乾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只独臂用力挥动着,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扭曲。
“鹰嘴崖三面环山,只有一条通道,易守难攻!据我所知,那里常年驻扎着不下三千精兵。我们这点人手冲过去,别说放火,连山崖的边都摸不到,就是去送死!”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老兵的想法,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猛没有理会他的激动,而是将那张草图铺在了地形图之上,他的手指指向鹰嘴崖后方,一处被周乾等本地人标注为“断魂壁”的绝地。
“北蛮人严防死守的,是这条唯一的通道。”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可他们想不到,有人会从这里上去。”
周乾看清了陈猛所指的位置,倒吸了一口凉气。
“断魂壁?那可是百丈绝壁,寸草不生,山壁滑得连猴子都爬不上去!怎么可能……”
“猴子爬不上去,人可以。”
陈猛打断了他,他转身看向那些因为训练,个个臂力过人,又憋着一股复仇邪火的学员和鬼神营精锐。
“我只要三百人。鬼神营、周校尉麾下最精悍的老卒,还有……”
他看向赵琪。
“你们这些新兵里,体能最好的。敢不敢跟我去走一趟?”
赵琪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将李林的腰牌小心地贴身收好,迈步走到陈猛面前。
“我去。”
他的音调沙哑,却掷地有声。
“我们都去!”
他身后,所有的学员都站了出来,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可那股子决绝的劲头,却让周乾这样的百战老兵也为之动容。
当夜,三百人的精锐队伍,悄然离开了山谷。他们没有带多余的辎重,每个人身上除了兵器和水囊,都多了一副用坚韧藤蔓和铁爪制成的简易攀爬工具。
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后,他们抵达了断魂壁之下。
向上望去,陡峭的岩壁没入漆黑的夜色,根本看不到顶。山风从崖顶灌下,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赵元,你带人先上,固定主绳!”
“是!”
十数名鬼神营中最擅攀爬的卫士,将铁爪扣入岩缝,如同壁虎一般,率先向上攀去。他们动作矫健,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片刻之后,一根根粗大的主绳从上方垂落下来。
“两人一组,交替攀爬,注意节省体力!”
陈猛下达了出发的指令,自己则第一个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向上攀去。
这对所有人的体能和意志,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是呼啸的寒风,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那根冰冷的绳索和自己已经酸痛不堪的臂膀。
赵琪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引体向上的动作。他的手掌早已被粗糙的绳索磨破,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血水,让绳子变得又湿又滑。
他向上看了一眼,上方是密密麻麻向上攀爬的同伴,向下看去,只有无尽的深渊。一股眩晕感袭来,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手臂一软,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手腕上。
“撑住!”
一声低喝从他身侧传来。
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向下滑动的手掌重新按回了绳索上。是和他一组的那个,被李林推开的同伴。
那同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嘴唇发青,可抓住赵琪手腕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赵琪喘着粗气,他看着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他重新调整呼吸,再一次发力,向上攀去。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当第一缕微光即将撕破天际之时,三百个幽灵般的身影,终于登上了鹰嘴崖的顶端。
崖顶之后,便是防卫最为松懈的粮仓后方。堆积如山的粮草垛,在夜色中像一座座沉默的巨兽。远处营帐里,传出零星的鼾声和梦话,巡逻的北蛮士兵三三两两,靠着墙角打盹,毫无防备。
陈猛打出一个手势,所有人立刻明白了各自的任务。
突击队被分成了十几组,如同尖刀,无声地插入了北蛮守军沉睡的营地。
陈猛看了一眼天色,对着赵元和周乾点了点头。
“中心开花,只管放火,不许恋战。”
他压低了声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一刻钟后,原路撤退!”
陈猛自己则提着弓,搭上了一支浸满火油的火箭。他拉开弓弦,对准了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个粮草堆。
他松开了手。
“嗖~”
带着火苗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准确地扎进了草垛深处。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面八方,无数支火箭呼啸而起,从各个角度射向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
轰!
干燥的粮草被瞬间点燃,火苗借着风势,猛地窜起数丈之高。冲天的火光,将整个鹰嘴崖照得如同白昼。
“走水了!”
“敌袭!”
爆炸声,惨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沉睡中的北蛮守军被惊醒,他们冲出营帐,看到的是一片迅速蔓延的火海,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猛和赵元没有丝毫停顿,带领着各自的队伍,在混乱中凿穿了守军薄弱的防线,将火势向着更远的地方引去。
他们不杀人,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制造着混乱与恐慌,将一支支火箭射向任何一个可能燃烧的地方。
当北蛮的将领终于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开始组织人手救火和反击时,那三百名突袭者,早已功成身退,顺着来时的绳索,消失在了断魂壁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一夜,鹰嘴崖的大火,映红了半个夜空。
数十里外的雁门关城楼上,北蛮主帅博日格德被亲兵从睡梦中叫醒。他披着外衣走到城垛边,看着南方那片被火光染成诡异红色的天空,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什么方向?”他的嗓音干涩。
“大帅……是,是鹰嘴崖。”
博日格德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走进帅帐,拿起桌上那个他最心爱的,用黄金打造的酒杯。他没有喝酒,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只金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金杯变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传我将令!”
博日格德的咆哮,几乎要掀翻整个帅帐。
“调集狼骑!我要亲自带队!把那群该死的苍蝇,给我一寸一寸地从山里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