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被暴怒的主帅吼出,化作一股黑色的死亡风暴,席卷了雁门关外的崇山峻岭。
五千名最精锐的北蛮狼骑,由博日格德最悍勇的侄子巴图鲁亲自率领,如同一把巨大的铁梳,开始对这片连绵的山脉进行寸土不漏的梳理。他们不再零散出击,而是以百人为单位,结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从东西两个方向,朝着山脉的腹地合围。
陈猛一行人的生存空间,被急剧压缩。
“快!这边!”
赵琪拖着一个腿部中箭的学员,在湿滑的青苔石壁上连滚带爬。他们刚刚放弃了一个藏身了不到半日的山洞,洞口还留着未来得及熄灭的篝火余烬。身后百丈开外,北蛮骑兵的呼哨声和弓弦的嗡鸣声,贴着他们的后背追来。
又一支羽箭擦着赵琪的头皮飞过,钉在他面前的泥地里,箭羽兀自颤动。他甚至能闻到那箭头上传来的腥气。
这是被追杀的第七天。
队伍里所有人都已经到了极限。他们从一座山头转移到另一座山头,在密林与沟壑间亡命穿行。依靠着周乾对地形的记忆和鬼神营老兵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他们数次从包围圈的缝隙中险之又险地钻了出去。
但代价是惨重的。
三天前,为了掩护大队人马渡过一条冰冷的河水,周乾手下的一名独臂老兵,带着另外三名溃兵,主动留在了河对岸。他们用缴获来的弓箭,朝着追兵的方向胡乱射击,制造动静,成功将大队的北蛮骑兵引向了错误的山谷。当陈猛他们翻过山梁,回头望去时,只看到那个山谷的方向,升起了几股北蛮人报复性放火的浓烟。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是把脚步迈得更快了些。
昨日黄昏,在一次仓促的转移中,一名讲武堂的学员失足滑下了陡坡,摔断了腿。为了不拖累队伍,他拔出横刀,在追兵赶到前,自己割断了喉咙。
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器甲碰撞的细碎声响。
更致命的是,补给已经告罄。
最后一点肉干在两天前就分食干净了,缴获来的北蛮弯刀,也被他们拿来挖掘草根和树皮。伤药更是所剩无几,许多伤员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在潮湿的山林环境里,已经开始发炎流脓。
周乾的脸上,那道刀疤下的肌肉不停抽动。他看着手下几个因为发热而嘴唇干裂、神志不清的伤兵,那只独臂攥得死死的。
“大人,撑不住了。”他走到陈猛身边,嗓音里满是沙石摩擦的艰涩。“兄弟们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北蛮人找到我们,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陈猛没有说话,他撕下自己衣摆的一角,递给旁边一个正在发抖的学员,让他擦掉脸上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在外围警戒的鬼神营卫士,悄无声息地从林中闪出。
“教官,南边山道,有我们的人。”
这个消息,让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瞬间起了一丝波澜。
在约定的接头地点,一处隐蔽的瀑布后面,陈猛见到了那个苏家商号的联络人。那人穿着一身猎户的衣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几道被树枝划破的口子,显然这一路来得极其不易。
“陈大人,幸不辱命。”那人躬身行礼,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茂密枝叶掩盖的几匹骡子。“京中拨下的第一批补给,都在这里了。粮草,伤药,还有一些御寒的衣物。”
一股巨大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在队伍中扩散开来。几个年轻的学员甚至控制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着发红的眼角。
赵元立刻带人上前,将那几个沉重的包裹搬运过来。当包裹被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油纸包和一个个小瓷瓶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东西,他们至少能再撑十天半个月。
“多谢。”陈猛对着那名联络人点了点头。“辛苦了。”
“大人言重。大小姐吩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东西送到。”联络人不敢居功,又从怀里掏出一封蜡封的密信,“这是大小姐给您的信。”
陈猛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他走到一个包裹前,随手拿起一个标着“金疮散”的瓷瓶。他拔开瓶塞,凑到鼻尖闻了闻。
草药的气味很正,没有问题。
他又倒出一点粉末,在指尖捻了捻。粉末细腻,成色也是上等。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可陈猛没有将瓷瓶放回去。他叫过周乾。
“周校尉,你之前让兄弟们采集的那种‘龙血七’,给哪些伤员用过?”
“龙血七”是北地一种常见的草药,有不错的止血效果。为了节省金贵的金疮药,周乾便让手下采集了许多,用于处理一些不深的皮外伤。
周乾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回答:“回大人,基本上人人都用过。咱们的伤药太金贵,小的们都省着用,小伤都用草药对付了。”
陈猛又问向赵琪:“学员队那边呢?”
赵琪也立刻回道:“教官,我们也是。一些擦伤、划伤,都是用周校尉他们找来的草药。”
陈猛放下了瓷瓶,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走到另一个包裹前,解开绳索,从里面拿出几包用油纸裹着的干粮。
他撕开一包,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干硬的麦饼,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他咀嚼了几下,然后吐了出来。
“赵元。”
“在。”
“传令下去,从现在起,这批物资,任何人不准动用。所有药品,全部封存。特别是已经用过‘龙血七’的弟兄,单独隔开,不准他们再接触任何新的伤药。”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教官!为什么?”赵琪第一个忍不住发问,“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有药为什么不用?”
“是啊,大人!”周乾也急了,“兄弟们的伤,再不治就真的要废了!”
陈猛没有解释。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转身,面向南方。那是千里之外,京城的方向。山风吹动着他有些破损的衣角,他的身形在林间的阴影里,挺拔得像一杆标枪。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一股让他们不寒而栗的肃杀。
他终于开口,音调平稳,却带着一股能将骨头冻裂的寒气。
“想让我死?你们还不够格。”
这一刻,赵元和周乾这些经历过风浪的人,脑中轰然一响。他们瞬间明白了什么。
陈猛转过身来,他没有去看那些新送来的补给,而是将那封苏婉晴的密信展开。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除了问候,只提了一句,户部新任尚书张普,在朝堂上极力主张议和,被安郡王等勋贵当堂斥责,后又主动请缨,负责筹措北境军资。
张普。
陈猛将信纸在指尖捏成了齑粉。
他不需要证据。当京城的党争,化作一瓶瓶淬了毒的伤药,送到这九死一生的北境前线时,一切便已昭然若揭。
那金疮散本身无毒。可若是与“龙血七”这种北地独有的草药混合,药性相冲,便会化作一种能破坏血脉的奇毒,不出三日,便会引发败血之症,神仙难救。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不仅要自己的命,更要将这支被天子亲封的“麒麟军”,彻彻底底地葬送在这里。
陈猛走到一名鬼神营卫士面前,那卫士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了手臂,此刻正因为陈猛的命令而满脸不解。
陈猛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只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那卫士先是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脸上没有半分犹豫。
半日后,一支北蛮斥候小队,在一处泥泞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那“尸体”穿着大靖军服,背心中箭,身体已经僵硬。斥候们从他怀里,搜出了一封写到一半的“家书”,信上用潦草的字迹写满了绝望,说队伍里伤病蔓延,许多人上吐下泻,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北蛮追兵主将巴图鲁的耳中。
巴图鲁狂笑起来,他将那封缴获的“家书”丢进火里,对着手下的将领们吼道:“我就说这群南朝的软脚羊撑不了多久!他们已经完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朝着这个方向,给我发动总攻!我要在天黑之前,拧下那个陈猛的脑袋,当夜壶!”
追兵的包围网,迅速收紧,朝着那个发现“尸体”的山坳,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而在数十里之外,另一处隐蔽的山谷里。陈猛将一张兽皮地图铺在地上。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段极其狭窄的峡谷,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中间只有一条仅容两骑通过的小道。
地图上,用陈旧的墨迹标注着三个字。
一线天。
“赵琪,周乾。”
陈猛抬起头,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响起。
“你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