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亚猛地一掌,将沙画拍得平整,黑海的潮水像是收到指令,顺势漫过众人的脚踝。那丝丝凉意,瞬间让叶莲娜忆起茂秀伯河春天的露水,正沿着防波堤的石阶潺潺流淌。“姐,如今我有了真正属于自己要守护的军舰了。”他凝视着被阳光照耀得有些刺眼的港口,眼中满是自豪,“在‘刻赤’号的轮机舱里,每一颗螺丝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编号,就如同我们每个人,在这世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与使命。”
米莎忽然抬手,指向海面,防晒帽檐下的双眸映照着军舰上的灯光。“快看呀,‘刻赤’号的烟囱冒烟了!究竟是白烟还是青烟呢?”她动作稍大,裤子膝盖不小心碰倒了奥莉加用贝壳精心堆砌的沙堡。那些散落的贝壳,在沙滩上划出一道道银色的线条,恰似破碎的星星在闪。科利亚见状,弯腰去捡贝壳,后颈处新纹的刺青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是一只振翅高飞的海燕,嘴里衔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枝,线条相较于不远处医院那冰冷的红十字标志,显得格外柔和。
叶莲娜伸手摘下脖子上的齿轮吊坠,轻轻塞进科利亚手中,金属的边缘在她虎口处划出一道淡淡的红印。“戴着这个,就仿佛我在高空为你指引方向。以后你在修理轮机的时候,便当作我在身旁,陪你一同聆听军舰的心跳。”齿轮的缝隙间,还留存着昨晚调试新设备时的机油味道,此刻与科利亚手心的海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又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他们家族与这片海洋的气息。
“那姐姐你每次驾驶战机飞过黑海时,可要记得留意‘刻赤’号的烟囱哦。要是冒白烟,那就说明我们在煮美味的罗宋汤;要是冒青烟,那肯定是伊万又在偷偷酿酒啦!”科利亚笑着说道,眼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远处,传来军舰归港的长笛声,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裹挟着不变的硝烟味道。叶莲娜在帮科利亚整理领口时,手指触碰到他锁骨处新添的烫伤——红肿的圆圈边缘透着发紫的颜色,一看便知是被轮机舱的管道烫伤所致。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达莎信里的话:“我正拆爸的旧海军毛衣,要给科利亚织条带锚形的围巾,冬天在舱里能暖点。”
“姐姐,下次休假的时候…… 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吧。”科利亚突然紧紧攥住叶莲娜的手腕,力气之大,让她手腕上的飞行表警报灯都闪烁了几下。“妈妈总是念叨,墓碑前应该摆上两瓶伏特加,一瓶敬给黑海那永不停歇的海浪,一瓶敬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微微滚动,目光望向海面上一闪一闪的导航灯,那些光点仿佛在传递着神秘的密码,承载着对父亲无尽的思念。
米莎和奥莉加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地转头望向大海,佯装数着那些归巢的海鸥。米莎用飞行靴在沙地上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锚形,奥莉加则在黑海日志的第一页缓缓写道:“1942 年的水兵和 2021 年的轮机兵,在同一片海里守望着尚未到来的春天。”钢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与叶莲娜记忆里叔叔墓碑上嵌入子弹壳的声音,奇妙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奏响了一曲跨越时空的悲歌,诉说着战争带来的伤痛与人们对和平的渴望。
叶莲娜轻轻掰开科利亚的手指,摘下自己戴了十年的飞行表,郑重地放进他手心。“戴着这个。每到整点,秒针跳动的声音,就如同我在对你说‘我还活着’。这只表跟随我经历过三次激烈的空战,比任何护身符都更加可靠。”表盘在暗处发着幽绿的光,像小时候在列宁格勒抓的萤火虫,尾端的光总指着回家的路。
“可是姐姐,那你用什么来标记自己的位置呢?”科利亚抬起头,眼睛里倒映着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满是好奇与关切。
叶莲娜微笑着翻开那本皮面飞行日志,第37页中,夹着一朵已经干枯的矢车菊。“每次完成任务,我都会在页脚画上一个小小的锚。等这场战争结束,这些小锚便能连成一张网,将我们所有人都平安地兜回家。你看,这是涅瓦河的灯塔,这是列宁格勒老房子的窗户……”矢车菊的花瓣在风里轻颤,像科利亚刚出生时攥紧的小拳头,满是鲜活的劲儿。
潮水漫到膝盖时,科利亚突然指着海平线,声音里带着兴奋:“姐!海市蜃楼!快许愿!”
米莎和奥莉加同时抬起头,阳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科利亚的背上,叠合出贝壳的形状。叶莲娜缓缓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着海浪拍打防波堤的声音,叔叔书房里那张已经发黄的黑海地图、科利亚第一次穿上水兵服时挺直的脊背,还有达莎在信中提到的 “列宁格勒的栗树开花时,花瓣会飘进窗台”的画面,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海市蜃楼已然消失不见,然而科利亚的眼睛里,却如同盛着整片黑海,闪烁着点点璀璨的波光。
“我的愿望是……”她用飞行靴轻轻踢了踢被海水泡软的沙画,那枚五戈比硬币在浪花中一闪而过。“希望下次我们见面,是在列宁格勒的老房子里,一起看着涅瓦河上弥漫的雾气,分食一块涂满黄油的黑麦面包,再配上妈妈腌制的酸黄瓜。”
科利亚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与咖啡馆传来的手风琴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温暖与希望。“成交!不过拉钩之前可说好了——你负责带面包,我去‘刻赤’号的食堂偷些鱼子酱来。说实话,他们罐头里的腌黄瓜,可比不上妈妈用橡木桶腌制的美味。”他伸出小拇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轮机舱的油污。
叶莲娜勾住他的手指,能真切摸到他手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茧子。远处防空警报练习声又响了,两人却都没在意——在黑海不停歇的浪声里,这对隔着战火相守的堂姐弟,正用指尖的触碰,在沙滩上写下“家” 的模样。那枚五戈比硬币沉到沙底,像他们的期盼,稳稳埋进了黑海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