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忽然想起什么,轻柔地握住科利亚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新磨的茧子——那是在“刻赤”号轮机舱里,日复一日拧螺丝攒下的硬实触感,带着金属与机油的粗糙温度。“科利亚,你当舅舅了。”她刻意把声音放软,海风掀起飞行夹克领口,露出里面婴儿背带的一角,藏青布料上绣着中俄双语的“平安”,细密针脚里还沾着点未褪的线头,像没来得及收好的牵挂。
科利亚的眼睛猛地瞪大,水兵帽檐下的睫毛在阳光下颤个不停,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你的孩子?是外甥女?”他下意识往叶莲娜小腹瞟,被她笑着拍开手:“别瞎看,早生下来了,在远东团结村的卫生所。”她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张塑封照片,塑料膜下的婴儿攥着块绣五角星的红布,小拳头紧得像要攥住全世界,脸颊肉乎乎的,泛着粉。“李开放给她取名叫娜塔莎,说中文‘家’和俄语‘莎’读音近,要她记得在俄罗斯的第一个家。”
米莎和奥莉加立刻凑过来,奥莉加手中的钢笔在黑海日志上飞快写着:“2020年夏,中俄农业合作家庭诞下新生儿。”照片里的婴儿戴着针织帽,帽檐绣着莫斯科国立大学的校徽,还缀着团结村的麦穗图案。叶莲娜指尖蹭过帽檐:“这是用李开放留学时的围巾改的,边角还留着当年他啃黑麦面包时沾的麦粉印,洗都洗不掉。”
“她长得像谁?”科利亚的声音发颤,指尖悬在照片上方,连抬手的动作都放轻了——生怕手上的轮机油污蹭脏孩子的脸。叶莲娜眼角弯着,细纹里落满阳光:“眼睛随我,笑起来有李开放的梨涡,浅浅的,一逗就露出来。孩子出生那天,俄远东的育种大棚刚好育出抗寒新薯种,李开放抱着孩子说,这是小福星带来的好兆头。”
“可我怀娜塔莎的时候,中国爆发了新冠疫情。”叶莲娜的声音突然沉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刚才还亮着的眼底,慢慢蓄起水汽,“李开放的爸爸,也就是孩子爷爷,在江城做社区志愿者时感染了病毒,没等到见孩子一面就走了。”
她抬手抹了下眼角,海风把眼泪吹得凉丝丝的,落在手背上:“当时李开放的妈妈在电话里哭,说按老家的说法,这孩子‘命硬’,克走了老人。他那段时间天天躲在育种大棚里,对着红薯苗发呆,指尖都被薯叶的绒毛扎红了也没察觉。我知道他心里苦,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 ——我不懂中国的那些说法,也没法替他扛住丧父的痛。”
科利亚的手猛地收紧,把叶莲娜的手攥得生疼。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海风堵着,只能笨拙地拍她的手背——就像小时候叶莲娜被同学抢了航模,他只会攥着拳头把人赶跑,却不知道该怎么把哭花的她哄好。
米莎悄悄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过来,糖纸在风里飘了两下:“我奶奶说,眼泪掉多了会把福气冲跑的。娜塔莎那么可爱,肯定是来给你们带好运的,你看她攥红布的样子,多有劲儿。”奥莉加也点头,笔尖在日志上添了句:“疫情是天灾,从不是孩子的错,爷爷肯定也想抱抱这个小孙女。”
叶莲娜接过糖塞进嘴里,甜意慢慢化开,压下了喉咙里的涩。“后来还是李开放自己想通的。”她看着照片里婴儿的笑脸,声音软了些,“他把爸爸生前戴的旧上海牌手表拆了,找银匠打了个小长命锁,锁身上刻了个‘李’字,说‘我爸要是在,肯定会抱着孙女去大棚里看薯苗,到处跟人显摆’。”
她指着照片里婴儿脖子上的银锁,锁链缠着红绳,晃悠悠的:“上个月视频,娜塔莎抓着锁链晃,嘴里咿咿呀呀的,李开放凑在她耳边说‘跟爷爷打招呼呢’,你猜怎么着?孩子居然笑出了声。”
科利亚终于找回声音,带着点沙哑:“等她来‘刻赤’号,我把轮机舱的铜铃铛摘下来给她当玩具,那铃铛声脆,保准她喜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跟伊万学做中国的长命面,他上次跟中国船员学的,说过生日吃这个,能平平安安长到大。”
叶莲娜笑了,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落在照片上,又被她赶紧用指腹擦掉。“好啊,”她把照片贴在胸口,贴着心跳的位置,“到时候咱们一起给她唱摇篮曲,我唱俄语的,你跟着李开放学的中文调调,肯定热闹。”
这时潮水突然漫过防波堤,打湿了叶莲娜的飞行靴,冰凉的触感让她晃了晃。她指着照片背景里的育婴箱:“你瞧,这是团结村淘汰的温控柜改的,内壁贴了海参崴的雪景画,还有中国的年画娃娃,红扑扑的。李开放在箱顶装了LEd补光灯,说要让孩子从小习惯薯苗生长的光谱,以后跟他一起种红薯。”
科利亚听着,突然把“刻赤”号的轮机日志塞进她手里,纸页间掉出片干矢车菊,蓝得像凝固的黑海波浪,和照片里婴儿红布上的五角星衬得格外鲜明。“把这个夹在娜塔莎的摇篮里。”他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生怕碰碎了,“赫尔松州遇到的老兵说,矢车菊是平安花,能保佑远航的人回家,也能保佑小娃娃健康长大。”
奥莉加忽然举起手机,镜头对准叶莲娜胸前的银锁,语气里满是兴奋:“快看!这银锁的花纹,和李开放寄给我们的红薯干包装标记一模一样!”阳光穿过锁孔,在沙滩上投出小小的五角星光影,正好落在科利亚之前画的锚形中央,像道特意留的暗号,把两个国家的牵挂连在了一起。
远处“刻赤”号的归港长笛响了,这次没了往日的硝烟味,倒带着点轻快的调子,飘在海面上。叶莲娜摸了摸脖子上的齿轮吊坠——那是李开放用留学时的机械表零件做的,如今背面多了道浅浅的牙印。“娜塔莎长牙时咬的,抱着吊坠闹了半宿才松口,牙龈都红了也不撒手。” 她望着海平线,语气里满是盼头,“下次休假带她来见你,让她听听军舰的心跳,就像当年我带你去涅瓦河边,听浪打堤岸的声音。”
米莎兴致勃勃地在沙滩上挖了个小坑,沙子从指缝漏下来:“咱们埋个‘时间胶囊’给娜塔莎吧!等她长大,再来这里挖,肯定能想起今天。”叶莲娜把照片、矢车菊和银锁放进去,科利亚则掏出“刻赤”号的最新航海图,用红笔圈出俄远东团结村的位置,还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和照片上的红布五角星遥相呼应。
当那枚五戈比硬币缓缓沉进沙底时,叶莲娜忽然想起李开放婚礼上的话,声音轻轻的,像在跟海风说:“我们的孩子会在两种语言里长大,就像红薯的根,在中俄的土地下缠绕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风雪,都能长出扛得住的苗。”
黑海的浪声里,不知谁的手机飘出中国《摇篮曲》的调子,“月儿明,风儿静”的旋律混着俄语字幕,在沙滩上轻轻荡开。叶莲娜望着远处俄远东方向的极光,绿莹莹的光带划过夜空,仿佛看见李开放抱着娜塔莎站在育种大棚里,棚顶的LEd灯像星星,地下的红薯根正沿着他们埋下的希望,在冻土下织出跨国界的温柔脉络,把两个家的牵挂,紧紧缠在了一起。
滨海大道的咖啡馆飘来烤章鱼的香味,混着海风的咸。叶莲娜看着科利亚,忽然读懂他眼底藏着的愁云——是担心巡逻,也是盼着和平。科利亚搅咖啡的勺子停在杯口,瓷勺碰得碟子叮当作响,没了声响。远处“刻赤”号的探照灯扫过来,光刃晃过他眼睛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列宁格勒老房子的阁楼,趴在地板上拼航模,爸爸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递来块涂了黄油的黑麦面包,麦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暖得让人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