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把棉被铺在新做的木床上时,夕阳正透过糊着新纸的窗户,在被面上投下片暖黄。被面是他托人从上海捎来的的确良,印着淡粉的桃花,摸着手感滑溜溜的,和乡下常见的粗布被面完全不同。他退后两步打量着屋里——墙角的樟木箱上摆着个搪瓷脸盆,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门后立着根铁管焊的衣架,上面挂着他洗得发白的工装;靠墙的衣柜是请木工打的,门板上被他用砂纸磨得发亮,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点松木的清香。
从里到外,锅碗瓢盆、被褥衣裳,该置备的都齐了。这三间小院,终于有了“家”的模样,可周凯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走到桌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眼前又浮现出秦怀茹的样子——她蹲在路边时,疼得抿紧的嘴唇;被扶上卡车时,辫梢晃动的红绳;还有她娘端水时,她站在一旁,眼睛亮闪闪望着他的模样。
“十三姨……”他低声念了句,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忍不住扬起。穿越前看过的戏文里,那个明媚鲜活的身影,和秦怀茹身上那股青涩又干净的劲儿,竟隐隐有些重合。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票,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去秦家村,找她。东旭啊对不住了,哥也是为你好啊。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疯长。他连夜翻出空间里的东西,挑拣着适合带给乡下姑娘的物件——两盒雪花膏,铁盒装的,印着牡丹花纹,是这个年代稀罕的紧俏货;一块上海产的花布,水绿色的,上面绣着细碎的兰花,做件褂子正合适;还有一把塑料梳子,齿子密,梳辫子不扯头发,比乡下常用的木梳好用得多。这些东西在空间里放了许久,不算太扎眼,却足够让农村姑娘稀罕。
第二天一早,周凯跟厂里请了假,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往昌平方向赶。城里的风还是带着股煤烟味,可一出城门,土路两旁的庄稼地就铺展开来,冬小麦冒出新绿,远处的山坡上落了层薄霜,像撒了把碎银子。空气里没有了钢铁厂的铁锈味,只有泥土和枯草的清香,周凯蹬着自行车,心里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到秦家村时,日头刚爬到头顶。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太太正晒太阳,见了周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送怀茹回来的那个城里同志?”
周凯笑着点头:“大娘,我找秦怀茹。”
“在河边洗衣裳呢,”老太太往村西指了指,“你顺着这条路走,瞅见那片芦苇荡,就着她了。”
周凯谢了老太太,推着自行车往河边走。刚绕过一片玉米地,就听见“哗啦”的水声,抬头一看,秦怀茹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根木槌,一下下捶打着衣裳。阳光照在她身上,蓝布褂子泛着浅白的光,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水面上的倒影被捶打的水波晃得碎碎的。
“秦同志。”周凯喊了声。
秦怀茹猛地回头,木槌“咚”地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看见是周凯,眼睛一下子亮了,又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捞木槌,脸涨得通红:“周……周同志,你咋来了?”
“来送货,顺道过来看看。”周凯把自行车支在岸边,拎过布包,“给你带了点东西。”
秦怀茹擦了擦手上的水,接过布包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她打开布包,看见雪花膏和花布,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张了张嘴:“这……这太贵重了,俺不能要。”
“拿着吧,不是啥值钱东西。”周凯把布包往她怀里推了推,“雪花膏擦脸,冬天不裂皮;花布做件褂子,开春穿正好。”
秦怀茹咬着唇,捏着花布的边角,指节都泛白了。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布,更别说铁盒的雪花膏了。她娘走过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笑着打圆场:“同志有心了,怀茹,快谢谢人家。”
“谢谢周同志。”秦怀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清晰地传到周凯耳朵里。
那天下午,秦怀茹带着周凯在村里转。她先领他去了自家的菜地,绿油油的菠菜和香菜冒出土,她蹲下来,拔了两棵菠菜,笑着说:“这菜很新鲜,晚上给你做菠菜鸡蛋面。”
周凯蹲在她旁边,看着她沾了泥土的手指,忽然觉得比城里姑娘涂了红指甲的手好看得多。
他们又去了村后的山坡。坡上的酸枣树落光了叶子,却还挂着几个干瘪的酸枣,秦怀茹踮着脚摘了一个,用袖子擦了擦,递给他:“尝尝,有点酸,却开胃。”
周凯接过来放进嘴里,酸得他眯起眼睛,秦怀茹看着他的样子,“噗嗤”笑出声,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周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咚”地跳了一下,像是有颗种子破土而出。
他们坐在山坡上,聊着天。周凯说城里的事:工厂的大烟囱一到晚上就冒火星,电影院最近在放新片子,百货大楼里有卖的确良衬衫,要凭票才能买;秦怀茹说村里的事:她家的老母猪下了崽,一共六个,个个胖乎乎的;后山上的野兔子到了冬天就往村里跑,她弟弟总想去套,却总被兔子耍得团团转。
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两人越聊越投机。秦怀茹说起庄稼活时,眼睛里闪着光,周凯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比城里姑娘谈论胭脂水粉要动人得多。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往回走。秦怀茹的脚已经好了,走在前面,步子轻快,周凯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秦怀茹,过几天我休班,带你去城里转转?”
秦怀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期待:“去城里?”
“嗯,”周凯点头,心里有点发紧,“带你去故宫,去地坛,还能看场电影。”
秦怀茹咬着唇,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颤:“好。”
送周凯离开时,秦怀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块水绿色的花布。周凯骑上自行车,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那里,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里飘。他挥了挥手,她也跟着挥手,直到自行车拐过土坡,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红晕,比晚霞还要艳。
周凯蹬着自行车往回赶,风里带着点凉意,可他心里却热乎乎的。车筐里的布包空了,可他觉得比来时沉了不少——里面装着的,是秦怀茹笑起来时的酒窝,是她接过花布时发亮的眼睛,是两人坐在山坡上,被风吹散的那些花。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三间小院里缺的那点东西,有了着落。而秦家村的土炕上,秦怀茹把雪花膏和花布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指尖摸着冰凉的铁盒,心里像揣了块糖,甜得快要化了。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开始盼着去城里的那天,盼着能再看看,那个骑着自行车,眼里带着光的城里同志,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不一样了。四合院里的算计依旧,轧钢厂的烟囱依旧,可周凯的心里,却因为那个乡下姑娘,多了份沉甸甸的盼头,像冬日里的暖阳,把往后的日子,都照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