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时,周凯的新院里还飘着饭菜香。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月光把“周宅”木牌的影子拉得老长,心里空落落的,又填得满满的。第二天一到厂里,他就找刘师傅把周日的班调了,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脑子里却全是接秦怀茹进城的路线——故宫的红墙、北海的白塔、电影院的海报,还有烤鸭店飘出的油香,都在眼前晃。
周六下班,周凯特意去信托商店挑了块上海产的的确良布料,水绿色的,像秦家村河边的水;又买了两盒水果糖,是城里姑娘爱嚼的奶糖;最后绕到新华书店,把那本带彩色插图的《唐诗选》揣进了包里——上次听秦怀茹念叨,说小时候在学堂见过,一直惦记着。
周日天刚亮,周凯就骑着那辆擦得锃亮的二手自行车出了城。土路被晨露浸得发软,车辙印里汪着水,倒映着他哼着小曲的影子。快到秦家村时,远远就看见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身影,蓝布褂子,红辫梢,正是秦怀茹。
“等久了吧?”周凯刹住车,额角的汗滴在车把上。
秦怀茹摇摇头,手里攥着个布包,递过来时脸红红的:“俺娘让俺给你带的煮鸡蛋,路上垫肚子。”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褂子,正是周凯上次送的花布,领口绣着小小的兰花,显然是连夜赶出来的。
周凯把鸡蛋揣进兜里,心里暖烘烘的:“上来吧,带你进城。”
秦怀茹扶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辫子垂在他胳膊边,发梢扫过手腕,痒得他心里发颤。自行车在土路上颠簸,她偶尔轻声提醒“前面有石头”,声音软得像棉花,周凯蹬着车,只觉得浑身的劲都用不完。
进了城,秦怀茹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电车“叮当”驶过,她盯着车窗上的广告看;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里摆着时髦的连衣裙,她扒着栏杆看了半天,小声说:“城里的姑娘真好看。”
“你穿也好看。”周凯脱口而出,见她低下头抿着嘴笑,自己的脸也热了。
第一站是故宫。红墙黄瓦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秦怀茹摸着斑驳的宫墙,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得多少人才能盖起来啊?”周凯给她讲太和殿的金砖、御花园的古树,她听得入神,脚步都放慢了,走到角楼时,非要让周凯用相机给她拍张照,说要给爹娘看看。
从故宫出来,两人去了北海公园。租了艘小船划到湖心,白塔的影子落在水里,碎成一片金鳞。秦怀茹从没坐过船,刚开始紧紧抓着船舷,见周凯划得稳,才敢松开手,伸手去碰湖水,指尖沾着水珠,笑得像个孩子。
“城里真好。”她望着岸边的柳树,轻声说。
“以后常来。”周凯停下桨,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等我攒够钱,就把你接来。”
秦怀茹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低下头抠着衣角,半天没说话,船板上却悄悄多了两个并排的脚印。
中午去吃烤鸭时,秦怀茹盯着油光锃亮的烤鸭直咽口水。师傅片鸭时,她看得眼睛都不眨,卷饼时却笨手笨脚,薄饼总破,鸭肉掉在桌上,她慌忙捡起来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吐舌头。周凯笑着帮她卷好,递过去时,指尖碰了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眼里却藏不住笑意。
下午去电影院看《地道战》,黑黢黢的放映厅里,秦怀茹看得紧张,攥着周凯的胳膊不敢放,直到看到八路军打胜仗,才长长舒了口气,发现自己抓着他的手,脸“腾”地红了,悄悄松开,却又在黑暗里,慢慢往他那边靠了靠。
散场后,周凯带她去百货大楼。在化妆品柜台前,他指着雪花膏说:“买盒这个,冬天擦脸不裂。”秦怀茹赶紧摆手:“太贵了,俺不用。”周凯却没听,付了钱塞给她,又去布料区挑了块大红的灯芯绒:“做件棉袄,过年穿。”
秦怀茹抱着东西,眼圈有点红:“你总给俺买东西……”
“给你买,我乐意。”周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揉着两束柔软的麦穗。
往回走时,太阳已经西斜。秦怀茹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大包小包,嘴里哼着电影里的插曲,声音轻快得像林间的雀。快到秦家村时,远远看见村口的路上,一个扛着锄头的老汉正往回走,皮肤黝黑,脊背有点驼——是秦怀茹的爹。
“爹!”秦怀茹跳下车,跑过去扶住他。
秦老汉看见周凯,眼里先是惊讶,随即露出笑意,把锄头往地上一拄:“是小周啊,多谢你送俺闺女回来。”他打量着周凯,见他穿着干净的工装,眼神踏实,心里先有了几分满意。
“叔,应该的。”周凯把自行车支好,从包里掏出那本《唐诗选》,“听说怀茹爱看书,给她带的。”
秦老汉接过书翻了翻,见里面印着彩色插图,点点头:“你有心了。走,回家歇脚,让你婶子给你煮碗面。”
秦家的院子里,秦怀茹的娘正忙着喂猪,见周凯来了,赶紧擦了手迎出来:“小周来了?快进屋,俺给你留了窝窝头。”
屋里的炕桌上摆着咸菜和玉米粥,秦老汉拉着周凯坐下,给自己倒了碗二锅头,也给周凯满上:“小周,俺直说了吧,你对怀茹的心思,俺们老两口看在眼里。你是城里的工人,俺们是乡下的农民,你要是不嫌弃……”
“叔,俺不嫌弃!”周凯赶紧打断,脸涨得通红,“俺喜欢怀茹,想娶她。”
秦怀茹在灶房听见,端着面出来时,手都在抖,面条撒了两根在灶台上。
秦老汉哈哈大笑,喝了口酒:“痛快!俺就喜欢实在人。怀茹这丫头,能干,也认死理,跟了你,俺们放心。依俺看,年底就把亲定了,你看咋样?”
周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连连点头:“听叔的!俺回去就跟俺师傅说,让他来做媒,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
秦怀茹的娘在一旁抹眼泪:“这丫头,总算有个归宿了……”
夕阳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炕桌上投下片暖黄。周凯喝着酒,秦老汉说着秦家的庄稼收成,秦怀茹坐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偶尔她抬起头,和周凯的目光撞在一起,又赶紧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临走时,秦老汉把周凯拉到院里,塞给他一个布包:“这是俺家新收的花生,你带回去给工友尝尝。年底定亲,俺们就不跟你多要彩礼,你是正经人家,好好待怀茹就行。”
周凯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像揣了颗定心丸。他骑上自行车往回走,晚风里带着泥土的清香,比城里的煤烟味好闻得多。车筐里的《唐诗选》被风吹得翻页,像秦怀茹刚才在电影院里,悄悄往他这边靠的肩膀,轻柔又坚定。
回到城里时,路灯已经亮了。周凯把自行车停在新家院门口,摸出秦怀茹塞给他的煮鸡蛋,还温乎着。他剥开蛋壳,蛋黄的香混着心里的甜,在夜色里漫开来。
年底定亲,请刘师傅做媒。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着,像院角那株月季,终于要在寒冬里,酝酿出花苞。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路上,不再是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往前闯,后座上,永远会坐着那个穿蓝布褂子、辫梢系着红绳的姑娘,陪他看遍城里的红墙和乡下的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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