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烟囱在晨雾里吐着淡白的烟,像支没蘸墨的笔,在铅灰色的天上慢慢画着圈。周凯踩着薄雪往食堂走时,老远就听见后厨传来“哐当”一声——准是傻柱又把铁锅砸在灶台上了。
“柱子,轻点!这口锅是新领的,再砸漏了让你赔!”食堂主任在走廊里喊,声音裹着白汽飘进后厨。
傻柱没吭声,只是抡起锅铲狠狠翻了翻锅里的白菜,油星溅在围裙上,他低头用袖子蹭了蹭,指尖的烫伤还没好透,是前儿炸辣椒油时烫的。三个月前被撸了食堂管理员的职,他在废料场蹲了俩月,直到赵副部长来厂里定了新规矩,才被李怀德调回后厨掌勺,说是“看在他炒勺功夫还行的份上”。
“凯哥,今儿来得早啊!”傻柱往他碗里扣了两勺红烧肉,肥油顺着碗沿往下淌,“刚出锅的,热乎!”
周凯接过搪瓷碗,指尖触到碗壁的热度,笑了笑:“你这手艺,不去当大厨可惜了。”
“拉倒吧。”傻柱擦了把汗,往灶里添了块煤,“能抡着大勺就不错了,哪敢想别的。”他瞥了眼走廊,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杨厂长昨儿跟物资科的人吵了一架,想领批新机床,李怀德愣是卡着没批,说‘预算超了’。”
周凯舀了口粥,热气糊了眼镜片:“各管一摊,按规矩来挺好。”
“规矩?”傻柱嗤笑一声,“我瞅着啊,这俩是要把厂子劈成两半,各占一块地盘呢。”
正说着,李怀德裹着寒气走进来,军绿色大衣上落着雪。他径直走到打饭窗口,把一张领料单拍在台上:“中午给车间送五十份加班餐,多加俩馒头。”
“得嘞。”傻柱接过单子,看见上面的签字,又忍不住多嘴,“李主任,杨厂长刚让人来问,下午的炼钢辅料……”
“让他走流程。”李怀德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凯的碗,顿了顿,“赵副部长说你那辆解放车该保养了,下午让维修班的老徐给你看看。”
“谢了。”周凯点头,心里清楚,这是李怀德借着“公事”递的关照——他那车的变速箱早该修了,只是一直没轮到配件。
走出食堂时,雪下得密了些。周凯往运输队走,远远看见杨怀民站在办公楼门口,正跟炼钢车间的主任说话。杨厂长穿着件新的毛呢大衣,是上个月托人从上海捎的,可眉头锁得死紧,连鼻尖的雪都没顾上掸。
“……那批特种钢再不到位,这个月的出口订单就得黄!李怀德他就是故意的!”杨怀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咬得字发狠,“你去跟仓库说,就说是我批的,先把料领出来,出了问题我担着!”
炼钢主任面露难色:“杨厂长,赵部长临走时说了,没李怀德签字……”
“他算个什么东西!”杨怀民猛地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下去,“我是厂长还是他是厂长?出了事我去部里说!”
周凯低头踩着雪往前走,皮鞋碾过积雪的声音“咯吱”响,把那些话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运输队的车库里,小张正趴在车底下换轮胎,看见周凯进来,探出头笑:“凯哥,你看我刚从维修班抢的新轴承,亮不亮?”
“小心点,别蹭一身油。”周凯放下饭盒,拿起抹布擦车座,“下午要去郊区拉煤,路滑,检查仔细点。”
“放心吧!”小张拍着胸脯,“昨儿李怀德让人送了套防滑链,说是‘冬季安全补贴’,咱运输队总算不用跟别的部门抢物资了。”
周凯擦车的手顿了顿。他知道,这“补贴”是李怀德硬从后勤经费里抠出来的,杨怀民那边早跳着脚骂了好几回“厚此薄彼”。
午后的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往人脖子里钻。周凯把卡车停在仓库门口,等着装煤时,看见李怀德和杨怀民在仓库门口遇上了。
“李主任,那批特种钢到底批不批?”杨怀民的声音裹着雪粒飞过来。
李怀德靠着仓库的铁门,手里转着串钥匙:“杨厂长,预算报表我报给部里了,得等批复。您要是急,自己去跟赵部长说。”
“你!”杨怀民气得发抖,指着他说,“别以为攥着后勤就了不起,真把生产拖黄了,咱俩谁都没好果子吃!”
“总比让某些人把钢材往自家砖厂运强。”李怀德慢悠悠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杨厂长要是没事,我该点货了。”
杨怀民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等着。”转身时,大衣下摆扫起一片雪沫子。
周凯发动卡车,后视镜里,李怀德正弯腰点着煤堆,手指在账本上划着什么,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冷硬。他忽然想起傻柱的话——这厂子哪是恢复平静,是把明着的吵嚷,全埋进雪底下了。
傍晚收车时,雪总算小了。周凯把车停进车库,刚解下围巾,就看见媳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红棉袄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
“冻坏了吧?”媳妇把怀里的儿子往他怀里塞,“非要等你回来才肯吃晚饭。”
软乎乎的小身子撞进怀里,带着奶香味。周凯低头亲了亲儿子冻得通红的鼻尖,听见媳妇在旁边说:“刚从娘家带了些腌菜,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酸菜白肉锅。”
“好。”他抱着孩子往家走,脚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坑。路过食堂时,看见傻柱正把最后一笼馒头端出来,蒸汽裹着面香飘过来,他朝里喊了声:“柱子,明儿给我留俩糖包。”
“得嘞!”傻柱的声音从蒸腾的热气里钻出来,带着股子爽快劲儿。
路灯亮起来时,雪已经停了。周凯家的窗台上,媳妇刚炖上的酸菜锅正咕嘟作响钢蛋趴在炕桌上,用小手指着画册上的卡车,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车车。”
他靠在灶边添柴,听着锅里的咕嘟声,看着窗外落满雪的屋顶,忽然觉得,管他杨怀民和李怀德斗成什么样,管这厂子的暗涌有多深,只要这口热乎气儿在,日子就总能过下去。
夜里起夜时,周凯撩开窗帘看了眼,厂里的办公楼还亮着两盏灯——东边那间是杨怀民的,西边是李怀德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地落着,把两扇亮着的窗户,都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里。
他关了灯,重新躺回炕上,媳妇的呼吸均匀而温暖。黑暗里,似乎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争吵声,被厚厚的雪捂着,像闷在瓮里的嗡鸣。
周凯往媳妇身边凑了凑,把两儿子往怀里搂得紧了些。管它雪底下埋着多少波涛,他只守着这炕头的热乎气,守着怀里的两儿子,就够了。
日子嘛,不就是在这明争暗斗的缝隙里,抢出来的这点安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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