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的天刚蒙蒙亮,秦家村的鸡还没叫第二遍,周凯已经在院里捆行李了。三轮车停在枣树下,车斗里铺着厚厚的棉被,秦怀茹正往上面摞包袱,蓝布包着的是丈母娘连夜蒸的枣馍,白布裹着的是老丈人腌的腊肉,还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装着三叔给的红薯干和二叔家的冻梨,堆得像座小山。
“再往左边挪挪,别让梨压着馍。”秦怀茹踮着脚调整包袱,棉鞋踩在结着薄冰的地上,差点打滑。周凯赶紧伸手扶她,指尖触到她棉袄上的补丁——还是去年他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洗得发白,透着股实在劲儿。
“妈还在屋里哭呢。”秦怀茹往堂屋瞥了眼,声音低了些。周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纸上印着丈母娘抹眼泪的影子,手里还攥着块给钢蛋做的虎头帕子,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正说着,老丈人掀帘出来了,手里拎着个油布包,往周凯怀里一塞:“拿着,这是咱村后山采的野蜂蜜,开春给孩子冲水喝,比城里的白糖养人。”老人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把油布包攥得很紧,指缝里还沾着灶膛的黑灰。
“爸,您留着自己喝吧,家里还有。”周凯想推回去,被老丈人眼一瞪:“让你拿着就拿着!难不成嫌你岳丈的东西寒碜?”他说着往车斗里瞅,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柴房跑,抱来捆干艾草:“这是驱虫的,城里蚊子多,点着能熏走半条街的虫子。”
丈母娘跟在后面出来,眼睛红红的,手里捏着两个红包,往秦怀茹手里塞:“给钢蛋铁蛋的压岁钱,别嫌少,是妈纳鞋底攒的。到了城里别省着,该给孩子买奶粉就买,别学你爸,总想着攒钱。”她说着又抹起眼泪,手在秦怀茹棉袄上拍了又拍,“有空就回来,妈给你做你爱吃的荠菜团子。”
秦怀茹哽咽着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见三叔秦德富扛着个麻袋往这边跑,雪沫子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掉:“等会儿!凯小子,把这个带上!”麻袋解开,里面是金灿灿的玉米碴,“新磨的,熬粥香得很,比城里的精米养人。”三婶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瓦罐,里面是腌好的酸豆角:“怀茹爱吃这口,配着馍吃,能多吃俩。”
二叔秦德贵来得最晚,骑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竹筐,里面是冻得硬邦邦的白菜和萝卜:“城里菜贵,这些够你们吃半个月的。”他拍了拍周凯的肩膀,力道大得能硌出红印,“回去好好干活,别让怀茹受委屈,不然我这当二叔的,骑着车也得去城里找你理论。”
周凯笑着应着,心里却暖得发慌。他把最后一捆艾草绑在车把上,正想上车,秦京茹抱着钢蛋铁蛋从屋里出来了。俩小子穿着新做的蓝布棉裤,裤脚缝着防滑的布条,是丈母娘连夜纳的,钢蛋嘴里叼着块红薯干,铁蛋则攥着老丈人给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姐夫,我坐后面吧,能看着行李。”秦京茹把铁蛋往周凯怀里送,自己麻利地爬上三轮车斗,往棉被上一坐,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给城里工友带的土布帕子,上面绣着秦家村的野花。
周凯把铁蛋架在脖子上,秦怀茹抱着钢蛋坐在前面的车座上,脚蹬子刚踩了半圈,就听见丈母娘在后面喊:“等等!虎头帕子忘给孩子了!”老人小跑着追上来,帕子往钢蛋怀里一塞,指尖在他脸蛋上捏了捏,“咱钢蛋要当壮小子,别学城里娃那么娇气。”
三轮车慢悠悠地驶出村口,周凯回头看时,老丈人还站在枣树下,手搭着凉棚望,丈母娘的身影被门框框着,像幅褪了色的画。秦怀茹靠在他背上,肩膀微微耸动,他知道她在哭,却没回头——这乡土情啊,就是让你笑着离别,心里却沉甸甸的,像车斗里的包袱,压着暖,也压着牵念。
路上的雪化了一半,车轮碾过泥水路,溅起的泥水沾在车斗的麻袋上,混着玉米碴的香气,倒有股特别的味道。秦京茹在后面哼起了村里的小调,钢蛋跟着“咿咿呀呀”地和,铁蛋的拨浪鼓“咚咚”响,惊飞了路边柳树上的麻雀。
“京茹,你三叔给的红薯干,拿两块给孩子。”秦怀茹回头喊,话音刚落,就见秦京茹举着块红薯干递过来,上面还沾着点雪粒:“刚从麻袋里摸的,甜着呢。”钢蛋一把抢过去,塞进嘴里嚼得欢,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周凯的手背上,暖乎乎的。
路过镇上时,周凯停下车买了两串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在日头下闪着光。秦怀茹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嘴里炸开,忽然笑了:“去年这个时候,你就是在这给我买的糖葫芦,说‘城里姑娘都爱吃’。”
周凯也笑了,脚下的蹬子踩得更有劲。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车斗里的包袱晃来晃去,野蜂蜜的甜香、腊肉的咸香、玉米碴的清香混在一起,像把整个秦家村的年味儿,都打包进了这趟归程。
进了城,街面上的年味还没散,胡同里的孩子们在放鞭炮,红纸屑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红绸。周凯骑着三轮车穿过胡同口时,张大妈正站在院门口择菜,看见他们喊:“凯小子回来啦?这车上拉的啥?香得我家狗都直叫唤!”
“乡下带的年货,大妈您尝尝?”秦怀茹笑着递过去两个枣馍,热气腾腾的,还带着丈母娘的手温。张大妈接过去,咬了一大口:“还是乡下的馍实在!明儿让你大爷去给你帮忙卸东西。”
到了家属院,周凯把三轮车停在楼下,刚解开绳子,就围过来几个邻居。王大姐看着车斗里的冻梨直咂嘴:“这梨冻得透亮,准甜!”李师傅指着腊肉笑:“怀茹她爸的手艺,去年我尝过,能下三碗饭!”
秦京茹抱着铁蛋先上楼,秦怀茹牵着钢蛋跟在后面,周凯扛着麻袋往上走,脚步踩在楼梯上,“咚咚”响,像在敲着新一年的鼓点。他知道,这满车的乡土味,会慢慢融进城里的日子里——是蒸枣馍时飘出的香,是腌腊肉炒菜时的咸,是孩子啃红薯干时的甜,让这异乡的屋檐下,也有了家的暖。
等把最后一个包袱拎进屋,周凯靠在门框上喘气时,秦怀茹正把野蜂蜜倒进瓷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钢蛋铁蛋在地板上爬,手里攥着虎头帕子,秦京茹在旁边收拾包袱,嘴里哼着村里的小调,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还没离开秦家村的田埂。
周凯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所谓的乡愁,从来不是离别时的眼泪,而是把乡土的暖,装进日子的细缝里,让他乡,也变成故乡的模样。他抹了把汗,转身往厨房走:“晚上咱熬玉米碴粥,就着酸豆角,让你们尝尝咱秦家村的味儿。”
窗外的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往里瞅,像是也闻见了这混着乡土气的烟火香。1956年的风,从胡同口吹进来,带着点凉,却也带着股踏实的劲儿,仿佛在说:这载满牵挂的归程,也是新日子的开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