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渣厂食堂飘出的鱼腥味,终究没能藏住。
先是隔壁火柴厂的工人在围墙外探头探脑,指着运输科卡车里的鱼干直咂嘴;没过两天,印刷厂的厂长亲自找到李怀德,手里攥着两盒厂里新出的“红灯笼”牌火柴,笑得1满脸堆褶:“李厂长,借一步说话?听说你们有路子搞到海货?”
消息像长了翅膀,往城里各个工厂飞。暖瓶厂的人扛着刚出炉的搪瓷壳子找上门,罐头厂的会计捧着账本跑来商量——他们厂积压了大批没贴标签的水果罐头,正愁没处处理,听说海边渔村缺铁器,想跟着凑个热闹。
周凯坐在运输科的办公室里,听着窗外越来越热闹的人声,指尖敲着桌面。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饥荒年月,一点能果腹的东西都能牵动人心,更别说钢渣厂食堂里天天飘着的鱼香了。
“周科,工业部的王干事来了,就在厂长办公室等着。”通讯员跑进来,语气带着点紧张,“说是……要了解咱们换海货的事。”
周凯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往办公楼走。他做好了被批评“私自交易”的准备,推开门却看见李怀德正和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握手,脸上堆着笑。
“周凯来了?快坐!”王干事指着身边的椅子,眼里闪着光,“你们这事儿办得好啊!刚才李厂长跟我一说,我这心里亮堂多了!”
周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现在城里物资紧张,大家都盯着粮本上那点定量,”王干事叹了口气,“你们能想到用工业品换海货,这是条新思路!海边渔村多的是,石滩村只是其中一个,要是能把这法子推开……”
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期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三天后,工业部召开了紧急会议。四九城大大小小的工厂负责人挤了一屋子,周凯作为“发起人”,被拉到台上介绍经验。他站在麦克风前,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把去石滩村换海货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渔村不缺海货,缺的是铁器、布料、日用品;咱们城里这些工厂,积压的瑕疵品、旧零件有的是,刚好能派上用场。”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我们暖瓶厂有大批不合格的瓶胆,扔了可惜,说不定能换点海带!”
“我们印刷厂的边角纸,能给渔民当包装!”
“罐头厂的空罐子,打磨一下能当炊具!”
讨论声浪越来越高,最后,工业部的领导一拍桌子:“就这么办!各厂统计能拿出来的物资,统一由运输系统调配,沿海渔村全力捕捞,咱们城里乡下,互通有无!”
消息传到上层,很快有了批复。报纸上刊登了“城乡互助,共渡难关”的社论,配图是渔民们扛着渔网、工人搬着铁器的照片,看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钢渣厂成了这场“物资互换”的排头兵。周凯带着运输科的车队,跑遍了沿海十几个渔村,石滩村、望海寨、芦花港……每到一处,都被村民们围着拉家常,送来最新鲜的海鱼。锻造车间的工人们干劲十足,抡着锤子赶制铁锹、菜刀,嘴里念叨着“多打一把,就能多换十斤鱼干”。
秦怀茹所在的纺织厂也忙了起来。仓库里的瑕疵布被打包成捆,跟着周凯的车队运到海边,换回的海带、紫菜堆满了仓库,女工们下班时都能分到一把,回家给孩子做汤。
这天,周凯从海边回来,刚进厂区就被李怀德拉住了。老厂长手里捏着张红头文件,笑得嘴都合不拢:“周凯!你看这是什么?市里给咱厂发的嘉奖令!说咱为‘城乡互助’立了大功!”
周凯接过文件,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末尾盖着市工业局的红章。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从当初只想给家人换点吃的,到如今牵动满城物资,这趟向海而行的旅程,竟走出了这么远。
食堂里,工人们正围着新出锅的咸鱼炖土豆,筷子敲得碗沿当当响。有人看见周凯,笑着喊:“周科长,今天这鱼真鲜!多亏了你啊!”
周凯摆摆手,找了个角落坐下。碗里的土豆吸足了鱼香,软糯入味,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去石滩村时,络腮胡汉子塞给他的那个烤海蛎子,咸鲜的滋味仿佛还在舌尖。
窗外,运输科的卡车又出发了,车厢里装着钢渣厂的铁器和纺织厂的布料,朝着海边的方向驶去。车轮滚滚,扬起的尘土里,仿佛藏着无数人的盼头——渔民们能用上新工具,工人们能吃上饱饭,这饥荒的日子,总能因为这一来一往的物资,变得好过一点。
周凯望着卡车远去的背影,心里清楚,这场互助或许只是权宜之计,但至少让人们看到,困难面前,只要肯想办法、肯搭把手,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就像海边的潮水,有涨有落,但总会带来新的馈赠。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工具,等着下一次潮来,接住那些带着咸腥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