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春风,是带着甜味儿的。
周凯站在钢渣厂的高炉前,看着通红的铁水从出铁口奔流而出,映得满脸发烫。车间里的铁锤声“哐哐”作响,密集、响亮,带着股憋了许久的狠劲,砸在钢坯上,震得地面都跟着发颤。这声音跟去年那有气无力的“叮当”声截然不同,像一声长长的舒气,把三年灾荒里积下的郁气全吐了出来。
“周科!这炉钢成色绝了!”锻造车间的老王抹了把脸上的汗,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嗓门大得像打雷,“晚上我请客,二锅头管够!”
周凯笑着捶了他一拳:“少来,你那点工资还想请我喝酒?不如多打两把铁锹,开春送乡下换点新麦面。”
“哎!这主意好!”老王眼睛一亮,转身就冲回锻造台,抡起的铁锤砸得更响了。
周凯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肩膀却比刚来这个时代时宽了不少,手掌上的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那是十二载岁月磨出的印记。他今年二十八岁了,从一个懵懂的穿越者,变成了钢渣厂运输科的顶梁柱,成了两个孩子的爹,成了秦怀茹和秦京茹的依靠。
十二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他跌跌撞撞地闯进1950年的四九城,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眼里全是对未来的惶恐。而现在,他站在1962年的春风里,看着车间里蒸腾的热气,听着工友们爽朗的笑骂声,心里踏实得像脚下的钢板。
“周科长,家属院来人了,说您家小子在学校得了小红花,特地来报喜!”通讯员跑进来,脸上带着雀跃的笑,手里还攥着两朵用红纸剪的花,边角有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孩子的手笔。
周凯心里一暖,跟车间主任打了声招呼,脱下沾着油污的工装,换上干净的蓝布褂子,脚步轻快地往家属院走。
厂区的路两旁,不知何时冒出了点点新绿。是野草,是榆树叶,还有工人家属种的牵牛花,紫的、蓝的,顺着墙根往上爬,把灰扑扑的院墙装点得有了生气。路上遇见的工友,不再是低着头匆匆而过,老远就笑着打招呼:“周科,回家吃饭啊?”
“哎!”周凯笑着应着,“刚听说是钢蛋铁蛋得了小红花?”
“可不是!俩小子在学校可神气了!”旁边烧锅炉的李师傅凑过来,手里拎着个布包,“我家那丫头说,钢蛋背书背得最溜,铁蛋算术算得最快,老师奖了两朵大红花!”
周凯心里甜滋滋的,脚步又快了些。家属院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大妈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菜,手里的菠菜绿油油的,带着水珠,是刚从院里的小菜园摘的。看见周凯,都笑着喊:“凯子回来了?你家俩小子可给你长脸了!”
“婶子们说笑了。”周凯笑着点头,往里走时,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今年的菠菜长得真好,比去年的野菜强百倍”“可不是,我家那口子昨天买了二斤肉,晚上包包子”……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在三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如今却像槐树上的叶子,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透着烟火气的暖。
推开自家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钢蛋铁蛋正举着小红花,围着秦怀茹转圈,嘴里嚷嚷着:“妈!老师说我们是好学生!”“爸回来肯定会给我们买糖吃!”
秦怀茹站在灶台前,系着蓝布围裙,手里正揉着面团,听见动静回头笑:“回来了?刚还念叨你呢。”她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比起三年前那蜡黄憔悴的模样,像是换了个人。二十六岁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温婉,却依旧是周凯初见时,那个让人心里踏实的模样。
“爸!”钢蛋铁蛋看见周凯,举着小红花扑过来,撞在他腿上。两个孩子今年七岁,上二年级了,个头蹿了不少,脸蛋圆嘟嘟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去年学校因为饥荒停课,俩小子天天蹲在院里玩泥巴,瘦得像两只小猴子;如今重新上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秦京茹用碎花布缝的书包,精神得像刚出笼的小鸟。
周凯抱起铁蛋,摸了摸钢蛋的头:“真棒!想要什么奖励?爸给你们买。”
“我要吃红烧肉!”钢蛋大声说。
“我要吃白面馒头!”铁蛋跟着喊。
秦怀茹在灶台前笑骂:“俩馋猫,中午刚蒸了白面馒头,晚上就想吃红烧肉?”她掀开锅盖,一股麦香混着酵母的甜味飘出来,是刚蒸好的馒头,白白胖胖的,透着让人安心的热气。
“姐,水烧开了。”秦京茹端着个搪瓷盆从里屋出来,盆里泡着刚摘的菠菜。十七岁的姑娘已经长开了,个头快赶上秦怀茹,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蓝布褂子洗得干干净净,袖口别着朵小红花——是钢蛋铁蛋硬塞给她的。她的脸上带着点羞赧的笑,看见周凯,轻轻喊了声“姐夫”,就转身去择菜,耳根却悄悄红了。
这两年,秦京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她跟着秦怀茹学认字,跟着周凯跑运输时学记账,去年还考上了厂里的夜校,学会计专业,打算将来进财务科。院里的大妈们常说:“京茹这姑娘,将来准能找个好婆家。”每次听到这话,秦京茹都红着脸跑开,周凯和秦怀茹却相视一笑——这姑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就像自家的闺女。
“晚上做红烧肉。”周凯放下铁蛋,往灶台前凑了凑,“昨天去城里拉货,看见供销社的肉柜台前排起了队,我赶紧排了半个钟头,买了二斤五花肉。”他从包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肉,油星透过纸渗出来,透着诱人的红。
“你这是……”秦怀茹眼睛一亮,又有些心疼,“肉票多金贵,省着点用。”
“省啥?”周凯笑着把肉递给她,“今年不一样了。厂里效益好了,这个月发了奖金,我又托人换了点票,够咱吃几顿的。再说,孩子们长身体,该补补了。”
秦京茹在旁边择菜,听见“红烧肉”三个字,偷偷咽了口唾沫。三年灾荒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顿顿吃饱,如今能吃上红烧肉,像做梦一样。她偷偷看了眼周凯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姐夫总是这样,把最好的都留给她们,自己却总说“我不馋”。
傍晚时分,红烧肉的香味飘出了院门,引得邻居家的孩子扒着门缝往里看。钢蛋铁蛋守在灶台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嘴里数着“一、二、三……”秦怀茹用筷子夹了块瘦的,塞给秦京茹:“快吃,热乎的。”
秦京茹咬了一小口,肉香混着酱油的咸鲜在舌尖散开,烫得她直呼气,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和姐姐、姐夫还有两个孩子,围着灶台喝野菜粥,红薯干都要数着颗吃;想起姐夫冒着风险往海边跑,换回来的鱼干让一家人熬过最难的冬天;想起姐姐把省下来的窝窝头偷偷塞给她,说“你正在长身体”……那些苦日子,像昨天发生的事,却又遥远得像场梦。
“哭啥?”周凯递过来块馒头,“快吃,肉要凉了。”
秦京茹接过馒头,用力点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知道,好日子来了,像这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再也不会走了。
吃完饭,周凯带着钢蛋铁蛋去院里散步。家属院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不少人家的烟囱都冒着烟,飘着饭菜香。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笑声脆得像银铃;大人们坐在树下聊天,说的是“厂里要涨工资了”“供销社新到了布料”“开春去乡下换点新麦子”……这些话里,没有了饥荒时的沉重,全是对日子的盼头。
走到院门口,遇见了刚从纺织厂下班的秦怀茹和秦京茹。秦怀茹手里拎着块花布,是厂里发的福利,打算给钢蛋铁蛋做件新衣服;秦京茹抱着本书,是夜校的课本,脸上还带着刚上完课的兴奋。
“爸!妈!”钢蛋铁蛋扑过去,分别抱住秦怀茹和周凯的腿。
周凯接过秦怀茹手里的布,摸了摸料子,厚实得很:“这布不错,做件褂子,俩小子穿出去准神气。”
“可不是,”秦怀茹笑着说,“纺织厂今年进了新机器,布料质量比以前好太多了,下个月还要发细棉布,我想给京茹做件连衣裙。”
秦京茹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小声说:“姐,我不用……”
“咋不用?”周凯打断她,“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该穿件新衣服了。等周末,我带你去城里的百货公司,再买双新布鞋。”
秦京茹抿着嘴笑,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
一家人往回走,钢蛋铁蛋在前面跑,周凯和秦怀茹并排走着,秦京茹跟在旁边,偶尔低头看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紧紧挨在一起。
“听说了吗?”秦怀茹忽然说,“厂里要组织去颐和园春游,带家属的那种。”
“真的?”周凯眼睛一亮,“那可得好好准备准备,给孩子们带点白面馒头,再买点水果糖。”
“我也要去!”钢蛋从前面跑回来,举着小红花喊。
“我们都去!”铁蛋跟着喊。
秦怀茹笑着点头:“都去,咱们一家人,好好玩玩。”
周凯望着身边的妻儿,望着远处厂区里依旧亮着的灯火,听着车间里隐约传来的机器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十二载岁月,像一场漫长的跋涉,他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咬牙坚持,再到如今的踏实安稳,靠的从来不是什么金手指,而是身边这些人——秦怀茹的温婉坚韧,秦京茹的懂事贴心,钢蛋铁蛋的天真活泼,还有那些在困难时伸出援手的工友、邻居。
春风吹过,带来了槐花香。周凯深吸一口气,那香味里,有麦香,有肉香,有布香,还有日子的甜香。他知道,三年灾荒留下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未来的路或许还有挑战,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这四九城的烟火气还在,只要这春风还吹着,日子就一定会像这院里的槐树,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他低头看了看秦怀茹,她也正好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春风里的花,温柔又明亮。周凯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带着点面粉的甜味。
“走吧,回家。”他说。
“嗯,回家。”秦怀茹应着。
前面,钢蛋铁蛋的笑声远远传来,像一串清脆的风铃,在1962年的春风里,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