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空气像被压缩的弹簧,处处透着紧绷。杨怀民和李怀德的角力从暗地里摆到了明面上,连车间里的工人都能看出端倪——给杨厂长递烟的和往李副厂长办公室跑的,泾渭分明,连食堂打饭的师傅都得琢磨着,这勺肉该多给谁盛点。
周凯夹在中间,却比谁都清楚,这场争斗的关键,不在厂里的明争暗斗,而在厂外那座看不见的“靠山”。
消息是赵磊从他朋友那里听来的——赵磊朋友的岳父在物资局上班,消息灵通。据说李怀德的岳父,那位冶金部的副部级领导,最近在部里的会议上提了句“基层干部要注重实绩,不能搞小圈子”,话里话外,都在敲打那些“只看关系不看能力”的人。
而杨怀民的老上司,虽然也在冶金部,却只是个普通副部级,论话语权,远比不上李怀德的岳父。更重要的是,杨怀民最近几次向资金部申请的技改资金,都被以“项目论证不足”为由压了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上面有人在“打招呼”。
“周科,听说了吗?杨厂长昨天去资金部跑了趟,连那位老上司的面都没见到。”赵磊压低声音,眼里带着点兴奋,“倒是李副厂长,上周去部里汇报工作,还被副部长请去吃饭了。”
周凯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这场角力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级派来的调查组。
调查组说是“考察基层团结情况”,却直奔轧钢厂而来,一进门就找杨怀民和李怀德谈话,还找了不少中层干部和老职工了解情况。轮到周凯时,他只说了句“李副厂长抓安保有魄力,杨厂长抓生产有经验,要是能好好配合,厂里肯定能更上一层楼”,看似中立,却把“配合”两个字说得格外重——谁都知道,杨怀民最近处处给李怀德使绊子,哪谈得上“配合”。
调查结果出来那天,厂里的广播喇叭响了足足半小时。
先是表扬了轧钢厂“在反特工作中表现突出”,特别提到了李怀德“领导有方,反应迅速”,还说要在全市工业系统推广他们的经验。接着话锋一转,开始批评“个别领导干部大局意识不强,搞团团伙伙,影响内部团结”,虽然没点名,但谁都听得出,这说的就是杨怀民。
广播结束后,杨怀民的办公室门紧闭了一下午。有人看见他的秘书偷偷摸摸地往外搬东西,脸色灰败得像落了霜。
第二天一早,杨怀民就去了资金部,据说在老上司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眼睛通红,像是哭过。可这并没改变什么——没过几天,厂里就贴出了通知,杨怀民被暂停厂长职务,由李怀德暂时主持工作。
“周科,这下好了!”赵磊拿着通知冲进办公室,笑得合不拢嘴,“李副厂长说了,赵队长的任命马上就批,还有咱们申请的新车,资金部也批下来了!”
周凯看着通知上“李怀德同志主持全面工作”的字样,心里却没多少轻松。他知道,杨怀民的倒台,不是结束,或许只是另一个开始。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杨怀民被调到了城郊的一个小农具厂当副厂长,明升暗降,实际上是被边缘化了。有人说,这是资金部那位副部级领导的意思,也有人说,是杨怀民自己“识趣”,主动申请调走的。
周凯去送杨怀民那天,他正蹲在宿舍门口打包行李,身边放着个旧木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是一摞厚厚的生产报表。看见周凯,他愣了愣,随即苦笑了一下:“周科长,来看我笑话?”
“杨厂长言重了。”周凯递过去一瓶酒,“不管怎么说,您在轧钢厂干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杨怀民接过酒,摩挲着瓶身,忽然叹了口气:“我输得不冤。李怀德比我有魄力,背后还有人撑着,不像我,就靠个过气的老上司……”他顿了顿,看向周凯,“以前的事,对不住了。”
周凯没想到他会道歉,愣了愣,随即摇头:“都过去了。农具厂虽然小,但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在哪都一样。”
杨怀民笑了笑,笑得有点自嘲:“你倒是会说话。不过你记住,在这厂里,没谁能一直站在高处。今天我下去了,保不齐明天……”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周凯的肩膀,“好好干,运输科离不了你。”
看着杨怀民背着木箱远去的背影,周凯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杨怀民的话里藏着深意——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今天李怀德占了上风,可谁能保证,他永远站得稳?
李怀德主持工作后,厂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赵磊的队长任命很快批了下来,新车也顺利到位,运输科的司机们干劲十足,连傻柱都凑过来打趣:“周哥,现在李副厂长当家,你可得多帮衬着点,说不定哪天就升副厂长了!”
周凯笑着摆手:“我就适合开开车,管管运输,当领导就算了。”
他没说假话。经过这阵子的人事风波,他更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李怀德现在信任他,他更得谨守本分,把运输科的事做好,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掺和的不掺和。
只是他心里清楚,杨怀民的下放,像一颗埋下的种子。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一场运动接着一场运动,谁都不知道哪阵风吹过,这颗种子就会发芽。或许是几年后,或许是更久,但只要有合适的土壤,曾经的恩怨、被打压的怨气,总会找到爆发的出口。
这天晚上,周凯和李怀德一起吃饭,几杯酒下肚,老李难得多了几句感慨:“小凯,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及时发现特务,我也没机会立这个功。”
“是李叔您指挥得当。”周凯举杯,“我敬您一杯,祝厂里越来越好。”
李怀德喝了口酒,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越来越好?难啊。这厂里的事,就像这酒,看着清亮,底下不知道沉着多少渣子。杨怀民走了,以后的麻烦,说不定还多着呢。”
周凯没接话,只是默默喝酒。他知道,李怀德说的是实话。轧钢厂就像个小社会,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还会冒出来。
夜色渐深,周凯走在回家的路上,胡同里的路灯昏黄,照着地上的落叶。他想起杨怀民远去的背影,想起李怀德复杂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厂里的角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谁赢谁输”。
每个人都在时代的浪潮里挣扎,有人顺势而上,有人被浪头拍倒,今天你踩着我往上爬,明天我或许就成了压垮你的那块石头。而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好身边的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日子里,稳稳地走下去。
回到家,秦淮茹已经把炕铺好了,钢蛋铁蛋睡得正香。她递给周凯一杯热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跟李副厂长谈了点事。”周凯喝了口水,暖意从喉咙流到心里,“杨厂长调走了。”
“哦。”秦淮茹没多问,只是帮他脱了外套,“调走了也好,省得总找你麻烦。”
周凯笑了笑,躺到炕上,把她往怀里拉了拉。窗外的月光安静地洒进来,照在孩子们的脸上,柔和得像一层纱。
是啊,调走了也好。不管未来有多少伏笔,至少眼下,日子能清净几天了。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周凯闭上眼,听着秦淮茹均匀的呼吸,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只要这个家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再大的风浪,他都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