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轧厂的高炉很久没冒过浓烟了。周凯站在后勤处的窗前,望着厂区里空荡荡的铁轨,只觉得这万人大厂像头喘着粗气的困兽,昔日机器轰鸣的车间,如今只剩下红袖套们来回穿梭的身影,嘴里喊着口号,却连最基本的生产计划都没人管。
“周处,李主任让您过去一趟,说是有批‘特殊人员’要安排。”通讯员小张跑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这阵子被冠上“特殊人员”名头的,多半是被打倒的干部,沾了边就没好事。
周凯心里有数。最近各省都在清退“有问题”的干部,那些没被直接扔进乡下牛棚的,就被下放到工厂“劳动改造”。李怀德把这事推给他,无非是觉得麻烦,又或者,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同情走资派”。
他跟着小张往革委会办公室走,路上碰见许大茂带着人往墙上刷标语,红漆溅得满地都是。“哟,周处这是去哪?”许大茂阴阳怪气地笑,“听说要来批‘老家伙’?可得好好‘改造’改造,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厂里的主人!”
周凯没理他,径直往前走。许大茂这种人,得意时恨不得踩着所有人的肩膀往上爬,却没想过潮水退去时,自己会不会摔得最惨。
李怀德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个戴着“监督劳动”红袖章的干事正围着他汇报,见周凯进来,都停了嘴。“周凯来了?”李怀德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指了指墙角的名单,“这是省里转来的,一共七个,都是以前的领导干部,说是‘思想有问题’,让咱们安排到车间劳动。你看着办,别出乱子。”
周凯拿起名单,上面的名字大多带着职务前缀——“原某省工业厅副厅长”“原某局局长”,罪名一栏写着“为资本家说话”“路线错误”,字迹潦草,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指尖划过一个名字:“赵振邦?”这是原冶金部的老专家,当年主持过全国多个钢厂的扩建,周凯在技术手册上见过他的名字,怎么也成了“改造对象”?
“管他是谁,到了这儿就得听话。”李怀德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他们发最破的劳动服,安排到最累的翻砂车间,让红袖套盯着,每天写思想汇报!你要是敢给他们搞特殊,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凯没接话,拿着名单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李怀德在里面跟干事说:“盯紧点周凯,我总觉得他对这些人太‘客气’……”
他心里冷笑。李怀德倒是会做人,把得罪人的事推给他,自己却想靠着“坚决斗争”的姿态往上爬。可他忘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浪潮,那些被打倒的人里,藏着多少未来能东山再起的力量?
回到后勤处,周凯立刻让人去仓库领劳动用品。老张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周处,真给他们发新的?李主任不是说……”
“发。”周凯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厂里规定,劳动人员必须配备合格的防护用具。他们是来劳动的,不是来送死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给他们的手套和安全帽,挑最好的,就说是‘库存积压,不影响革命’。”
老张虽有疑虑,还是照办了。下午这批“特殊人员”到厂时,周凯正在翻砂车间门口等着。七个穿着旧中山装的男人站成一排,头发花白,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静。
“我是后勤处周凯。”他没提“改造”两个字,只是把劳动用品递过去,“车间里温度高,注意安全。有需要就去后勤处找我。”
为首的赵振邦接过安全帽,指尖在“安全生产”的字样上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点头:“多谢周同志。”
其他几人也跟着道谢,没有多余的话,转身走进了闷热的车间。周凯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娄半城——这些人,和娄半城一样,都是被时代浪潮暂时拍落的人,却未必会永远沉寂。
接下来的日子,周凯成了厂里的“异类”。别人忙着开批斗会、贴大字报,他却一门心思扑在后勤保障上:给翻砂车间的“特殊人员”加发降温药品,以“库存清理”的名义给他们换厚实的劳动服,甚至在他们被红袖套刁难时,以“影响生产进度”为由出面调解。
“周处,您这是何苦?”老张私下劝他,“许大茂都在李主任面前说您‘立场不稳’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被盯上。”
周凯正在核对仓库的防护鞋库存,头也没抬:“他们是来劳动的,不是来受刑的。真把人累垮了、伤着了,谁来干活?”他把登记本往前推了推,“这批防护鞋,给翻砂车间多留十双,就说是损耗补充。”
老张叹了口气,只能照办。他不懂周凯的心思,只觉得这人太“实诚”,在这风口上还敢护着“有问题”的人。可他没看见,周凯夜里核对账目时,总会把那些“特殊人员”的劳动记录单独抄一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最深处——这些人每天超额完成劳动任务,却从没人记录,他替他们记着,总有一天用得上。
厂里的批斗会越来越频繁。李怀德坐在主席台上,唾沫横飞地批判“走资派”,许大茂和刘海中在台下带头喊口号,声音震得屋顶都发颤。周凯每次都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假装记笔记,耳朵却在听台上的名单——还好,暂时没人把矛头指向他。
他知道李怀德的心思。这人看似信任他,实则一直在试探,只要他露出一点“同情”的痕迹,就会被立刻扣上帽子。但周凯有自己的分寸:该发的物资一分不少,该避的批斗会尽量不沾,既不得罪革委会,也给那些落难的干部留了条缝。
这天晚上,周凯加完班往家走,路过车间后门时,看见赵振邦蹲在墙角咳嗽,手里攥着块干硬的窝头。“赵老。”他走过去,递过一个白面馒头——这是秦淮茹给他留的晚饭。
赵振邦愣了愣,没接:“这怎么好……”
“拿着吧,明天还得干活。”周凯把馒头塞给他,“车间的轴承快不够了,我让人从仓库调了批新的,明天就能用上,能省点力气。”
赵振邦看着手里的馒头,忽然低声道:“周同志,你这样……太冒险了。”
“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周凯笑了笑,“厂里的设备不能坏,干活的人也不能垮。再说,谁还没个难的时候?”
赵振邦没再说话,只是把馒头揣进怀里,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月光落在老人佝偻的背上,周凯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比跟着喊一万句口号都有意义。
回到家,秦淮茹正在给钢蛋铁蛋讲红宝书,见他进来,赶紧问:“又碰到那些‘干部’了?”
“嗯,给了个馒头。”周凯脱下外套,闻见屋里飘着玉米粥的香味,“孩子们睡了?”
“刚哄睡着。”秦淮茹给他盛了碗粥,“今天听王秀琴说,李怀德托人在南方找门路,好像还想往上升。”
周凯舀粥的手顿了顿。果然,李怀德这种人,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原剧情里他虽没被重罚,却也丢了公职,看来这苗头从现在就开始了。
“别管他。”周凯喝了口热粥,暖意从胃里漫到心里,“咱们守好自己的日子。这批人劳动期满了总会走,厂里的乱劲也总有过去的那天。到时候谁还记得谁犯过什么错?大家只记得谁在难的时候,帮过一把。”
秦淮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她知道丈夫心里有数,就像当年他坚持帮秦家村搞藤编,坚持跟娄家保持距离一样,总有自己的道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银霜。周凯望着墙上孩子们歪歪扭扭写的“为人民服务”,忽然觉得,这乱世里最珍贵的,不是红袖套带来的权力,也不是口号喊出的风光,而是藏在心底的那点清醒——知道该站在什么位置,该守住什么底线,该为未来埋下哪些伏笔。
他不知道这场风暴会持续多久,但他清楚,只要守住后勤处这方寸之地,护好身边的人,给那些落难的“种子”浇点水,总有一天,厂区的高炉会重新冒烟,被藏起来的技术手册会重见天日,而那些被浪潮拍落的人,会带着更坚韧的力量,重新站在阳光下。
这或许就是乱局中的生存之道:不随波逐流,不锋芒毕露,像埋在土里的根,默默积蓄力量,等风停了,再往上长。
周凯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进盆里。明天还要去仓库看看防护用品的库存,还要去翻砂车间“检查安全”,日子虽乱,却也得一步一步地过。
夜色渐深,厂区的口号声终于歇了,只剩下远处几声犬吠,衬得这乱世,竟有了片刻难得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