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院的叹息
周凯推开家属院的门时,闻到一股淡淡的煤烟味。秦淮茹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红,钢蛋铁蛋趴在炕桌上,借着煤油灯的光背红宝书,稚嫩的声音在屋里荡来荡去:“……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回来了?”秦淮茹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眼里带着疲惫,“锅里炖了红薯粥,我给你盛一碗。”
周凯点点头,坐在炕边脱鞋,铁蛋立刻凑过来,举着红宝书给她看:“爸爸,我会背这一段了!”
“真棒。”周凯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明天让你妈给你做双厚棉鞋。”
秦淮茹端着粥进来,听见这话笑了笑:“早就做好了,在炕柜里焐着呢。”她把粥放在周凯面前,语气沉了下来,“今天去纺织厂给我姐送布票,看见厂里闹得厉害。”
周凯舀粥的手顿了顿:“又批斗人了?”
“嗯。”秦淮茹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光“噼啪”一声跳得更高,“拉出来好几个女的,说是以前在大前门‘做过营生’,现在被人举报了,说是‘资产阶级腐朽分子’。我远远看着,她们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脸上还被涂了墨,哭得撕心裂肺的……”
她声音有些发颤:“其中有个张大姐,当年还是政府给牵的线,嫁给了纺织厂的保全工,孩子都十岁了。今天她男人也在批斗会上,举着拳头喊‘打倒坏分子’,听说已经跟她离婚了。”
周凯沉默了。他知道秦淮茹说的“大前门营生”指的是什么。建国初期整顿风气,不少风尘女子被组织起来学习,安排进工厂做工,政府还帮着牵线嫁人,本以为是洗心革面的新生,没成想十几年过去,这段往事竟成了要命的罪证。
“她们也是苦命人。”秦淮茹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干那行?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又被翻出来折腾……”
“这就是现在的风气。”周凯喝了口粥,红薯的甜味压不住心里的涩,“只要有人举报,不管以前多远的事,都能被扒出来。夫妻反目,邻里相斗,好像不踩别人一脚,就显不出自己‘革命’似的。”
他想起四合院的闫锡贵,被亲生儿子举报;想起纺织厂的张大姐,被丈夫当众划清界限。在“革命”的名义下,人性里的自私和怯懦被无限放大,连最基本的情分都成了奢侈品。
“钢蛋铁蛋睡了?”周凯看了眼炕角,两个孩子已经歪着头睡着了,红宝书还摊在胸口。
“刚哄着。”秦淮茹把书轻轻抽出来,掖好被角,“今天在纺织厂,听见有人说,以后连买酱油都得背语录,背不上来就不给打。”她眼里满是担忧,“咱儿子以后上学,会不会也这么难?”
周凯放下碗,走到炕边,看着孩子们熟睡的脸。钢蛋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煤灰,铁蛋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在梦里也在跟谁较劲。
“难也得熬。”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孩子,“我小时候比这难多了,蹲煤棚啃冻窝头,不也活下来了?只要咱们护着他们,教他们明辨是非,别学那些打砸抢的混球,总有出头的那天。”
秦淮茹点点头,靠在他肩上:“有时候我真怕,怕这日子一直乱下去。你说,咱们没偷没抢,就想安安分分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不难。”周凯搂住她,目光望向窗外,家属院的路灯昏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口号,却比厂里安静多了,“你看这院里,王师傅还在给人修鞋,李大姐照样在墙角种白菜,日子不还得过?疯狂总有尽头,就像潮水,涨得再高,也得退下去。”
他想起白天在厂里见到的赵振邦,老人蹲在翻砂车间,用布满老茧的手打磨模具,眼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或许,这就是普通人的生存之道——在狂风里低下头,守住手里的活计,等风停了再抬头。
“你还记得吗?”周凯忽然笑了,“刚结婚那会儿,你总说我太闷,不像别人会哄人。可现在想想,闷点也好,至少不会惹是非。”
秦淮茹也笑了,捶了他一下:“就你有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碰见秦家村的王婶,说村里的藤条快用完了,问能不能帮着在厂里找点下脚料,她们想编点筐子换粮食。”
“我明天让老张留着。”周凯点头,“别让她们往厂里送,我抽空送过去。现在红袖套查得紧,别让她们沾了麻烦。”
“嗯。”秦淮茹应着,心里踏实了些。不管外面多乱,只要丈夫心里有数,这个家就倒不了。
夜深了,煤炉的火苗渐渐弱下去,屋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周凯望着屋顶的梁木,脑子里乱糟糟的——纺织厂的哭声,四合院的闹剧,厂里的批斗会,还有赵振邦手里的扳手,王婶编藤条的手指……
这是个疯狂的时代。平民第一次挣脱了尊卑的枷锁,却在权力的浪潮里迷失了方向,把“革命”变成了泄愤的工具,把“斗争”当成了上位的阶梯。可他也见过热血——秦家村的妇女们靠编藤条挣口粮,眼里闪着对生活的热望;赵振邦那群“改造人员”,明明被打压,却还在琢磨怎么修好模具,让钢产量提上去。
疯狂与热血交织,就像一把双刃剑,劈开了旧时代的枷锁,也划伤了无辜的人。
“睡吧。”周凯轻轻拍了拍秦淮茹的背,“明天还得上班呢。”
秦淮茹“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黑暗中,周凯仿佛看见无数模糊的面孔——被批斗的张大姐,蹲在角落的易中海,举着喇叭的许大茂,埋头修模具的赵振邦……他们都在这时代的褶皱里挣扎,有的沉沦,有的坚守,有的狂欢,有的沉默。
而他能做的,只有护住怀里的人,守住手里的活,在这疯狂的浪潮里,做一块沉默的石头。不随波逐流,也不怨天尤人,等潮水退去,再看清楚脚下的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白。周凯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着——会好的,总会好的。
就像熬过寒冬的野草,只要根还在,春天一到,总会冒出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