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天还没亮透,秦家村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叫醒了。周凯是被铁蛋的哭喊声闹醒的——小家伙半夜憋尿,迷迷糊糊爬起来,一脚踩在炕下的冻地上,冻得直咧嘴,最后还是秦淮茹抱着他去了院里的茅房,回来时两人头发上都沾了层白霜。
“快穿上新棉袄,一会儿要去给你爷你奶拜年。”秦淮茹给两个儿子套衣服,钢蛋早就醒了,眼睛盯着炕桌上的糖块,手在被窝里偷偷数着昨晚没吃完的花生。
周凯笑着起身,穿上秦老汉给他准备的旧棉袄——棉花絮得厚实,就是领口磨得发亮,带着股淡淡的烟草味,比城里的中山装暖和多了。他推开房门,冷空气夹杂着鞭炮的硝烟味涌进来,远处的鸡叫声、狗吠声混在一起,透着股鲜活的热闹。
院子里,秦老汉正踮着脚贴门神。两张红纸剪的门神画像有点褪色,还是前几年供销社买的,秦老汉却宝贝得很,用浆糊仔仔细细地刷在门框上,嘴里念叨着:“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
“叔,还信这个?”周凯走过去帮忙扶着梯子。
秦老汉回头瞪了他一眼:“咋不信?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贴了门神,邪祟进不来。”他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当然了,现在是新社会,主要还是图个吉利。”
周凯也笑了。这就是秦家村的过年——既守着老规矩,又透着新社会的拘谨。就像院里那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前几年“除四旧”时被铲掉的“封建糟粕”刻痕,枝桠上却又被孩子们缠了红布条,说是“祈求来年长高”,新旧杂糅,倒也自成一派安稳。
早饭是红糖馒头和鸡蛋。秦老汉舍不得吃鸡蛋,全塞给了钢蛋和铁蛋,自己啃着窝头,就着腌萝卜干吃得香。刚放下碗筷,院里就涌进来一群拜年的孩子,都是本家的侄子侄女,穿着打补丁的新衣服,进门就喊“爷爷奶奶过年好”“叔叔婶婶新年好”,声音脆得像银铃。
秦淮茹的娘早准备好了糖块和花生,给每个孩子手里塞一把,孩子们攥着糖,嘻嘻哈哈地跑出去,又往别家拜年去了。周凯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蛋,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里过年的光景,心里暖烘烘的。
“大哥大嫂来了。”秦淮茹朝门口喊了一声。
秦老大扛着个布袋子走进来,后面跟着大嫂,手里拎着只捆着腿的老母鸡。秦老大是个闷葫芦,见了周凯,咧开嘴笑了笑:“妹夫,过年好。”
“大哥大嫂新年好。”周凯迎上去,接过布袋子,里面装着几斤新磨的玉米面,“又让你们破费了。”
“自家产的,不值钱。”大嫂快人快语,把老母鸡往墙角一放,“这鸡是俺家那只最肥的,中午炖了,给孩子们补补。”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刚说了没几句话,秦老大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副磨得发亮的骰子。
“来,玩两把?”他笑着把骰子往桌上一放,“输赢不大,就当解闷。”
秦老汉眼睛一亮,摸了摸烟袋锅:“行啊,好多年没玩了。”
周凯有点意外。他印象里,秦老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平时连句重话都不说,没想到还爱赌两把。
“这规矩还是民国那时候传下来的。”大嫂笑着解释,“以前过年,村里男人都聚在祠堂里掷骰子,输赢就是几个铜板,图个热闹。现在不让搞封建迷信,就自家屋里玩两把,不算赌博。”
秦淮茹也乐了:“俺们妇女也能玩不?”
“咋不能?”秦老大把骰子推过去,“谁赢了谁拿糖块,钢蛋当裁判。”
钢蛋立刻凑过来,趴在炕桌上,眼睛瞪得溜圆:“我当裁判!谁耍赖我罚谁!”
骰子在粗瓷碗里“哗啦啦”转着,撞得碗沿叮当作响。秦老汉手气好,一把掷出个“六六大顺”,乐得胡子都翘起来;秦老大手笨,连着几把掷出“幺鸡”,急得直拍大腿;大嫂和秦淮茹也加入进来,赢了糖块就往孩子兜里塞,输了就笑着捶男人一下,屋里的笑声差点掀翻屋顶。
周凯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忽然觉得,不管是民国还是新中国,过年时的这份烟火气总是一样的——家人围坐,笑语喧然,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团圆的暖。
晌午时分,太阳爬上头顶,雪开始化了,屋檐下滴着水珠,“嘀嗒嘀嗒”打在冻硬的地上。钢蛋和铁蛋早跟表哥表姐们跑没影了,秦老汉站在门口喊了两嗓子,没人应,只好作罢。
“让他们疯去吧。”他对周凯说,“村里就这好处,没车没马的,孩子随便跑,只要不去河边和后山,出不了岔子。”
周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闹,手里挥舞着自制的木刀木枪,喊着“冲啊”“杀啊”,玩的还是战争游戏。远处的河沟结着厚冰,几个胆大的孩子在上面滑冰,旁边总有大人盯着,怕冰面裂开。
“后山有猛兽?”周凯想起昨晚秦老汉的话。
“有,狼和野猪都有。”秦老大接口道,“不过冬天山里没食,它们一般不下山。去年冬天倒是来了只孤狼,被村里的民兵敲锣打鼓赶跑了,现在孩子都知道,听见锣声就往家跑。”
正说着,就见钢蛋举着根红布条跑回来,冻得鼻尖通红:“爹!俺赢了!刚才跟二柱子他们玩‘打仗’,俺是司令!”
“是吗?俺儿子真厉害。”周凯把他拉到怀里,给他擦了擦鼻涕,“冷不冷?别跑太远。”
“不冷!”钢蛋挣脱开,又跑了出去,嘴里喊着“司令要视察阵地去了”,惹得院里人都笑。
秦淮茹望着儿子的背影,眼里满是温柔:“还是村里好,孩子能撒开了玩。在城里,出门就是标语和红袖套,总怕他学坏。”
“过了年,让他们在村里多待阵子。”秦老汉吧嗒着烟袋,“跟着老大下地学干活,知道粮食咋来的,比在城里看大字报强。”
周凯点头。他也正有此意。城里的气氛太紧张,孩子们耳濡目染,总学着喊口号、闹革命,不如在村里待着,跟着泥土打交道,心思能纯重点。
傍晚时分,拜年的人渐渐少了。大嫂在厨房炖着鸡汤,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秦老汉和秦老大还在玩骰子,只不过赌注换成了烟叶,谁赢了谁抽一袋。秦淮茹和她娘坐在炕上纳鞋底,聊着村里的家常——谁家的姑娘找了个城里工人,谁家的小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学,谁家的母猪下了崽……
周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夕阳把远处的山染成金红色,听着院里的骰子声、说笑声、还有远处孩子的嬉闹声,心里格外安宁。
1967年的初一,没有城里的大字报和批斗会,只有秦家村的烟火气——新旧交织的习俗,家人围坐的温暖,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笑闹,还有泥土和炊烟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新中国的根,或许就扎在这样的村庄里。几经磨难,却总能在烟火气里站稳脚跟,就像院里的老槐树,哪怕枝桠被砍过,来年春天,照样抽出新绿。
晚饭时,鸡汤炖好了,金黄的油花浮在汤面上,香气扑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碰着粗瓷碗,喝着米酒,说着家常,窗外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安稳的年景喝彩。
周凯举起碗,跟秦老汉碰了一下:“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秦老汉笑得合不拢嘴,“新的一年,咱不求别的,就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这朴素的愿望,或许就是这乱世里,最实在的期盼。
夜色渐浓,秦家村的灯火星星点点,在雪地里映出暖黄的光。周凯知道,这样的安宁或许短暂,但至少此刻,他抓住了。而这份抓住的暖,足够支撑着他,去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