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把卡车停进轧钢厂的车库时,车斗里的农具已经卸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黄土——那是昌平乡下的土,混着点青草的碎屑,他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指尖沾着的土粒带着点潮湿的腥气,让他忽然想起秦怀茹那双沾着泥的布鞋。
“凯子,发啥愣呢?”同组的李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拎着个饭盒,“快下班了,不去打饭?”
周凯回过神,笑了笑:“刚想起点事。”他没说,这一路回城,他脑子里反复晃着的,都是秦怀茹蹲在路边时疼得发白的脸,还有她被扶上卡车时,辫梢红绳在风里甩动的样子。那姑娘的声音软得像棉花,说“麻烦您了”的时候,眼睛垂着,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青涩得像没熟透的果子。
回到前院的小院,天已经擦黑。他买的那两间倒座房和耳房,墙皮刚刷了第一遍白灰,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冷光。周凯摸出钥匙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屋里还空落落的,只有白天从信托商店淘来的旧书桌摆在窗边,桌面上的木纹被他用砂纸磨得光滑,透着点温润的光。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凿子和刨子,打算给书桌做个抽屉。木料是厂里淘汰的边角料,硬得很,换作以前,凿不了几下就得手酸,可现在握着凿子往下凿,手腕只稍一用力,木屑就簌簌往下掉——他最近才发现,自己的力气竟悄悄涨了不少,上次帮傻柱抬机床,两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就扛动了大半,吓得傻柱直喊“凯哥你成大力士了”。
凿子在木头上划出规整的凹槽,周凯的心思却又飘远了。他想起秦怀茹家院角的石榴树,想起她娘端来的那碗白开水,甚至想起她被扶进屋时,窗纸上印着的那个模糊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想着这些,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甜丝丝的,又有点发空。不行十三姨的魅力太强了。
“咔嗒”一声,抽屉的木轨凿好了。周凯放下工具,摸出烟盒,刚想点一根,又想起秦怀茹家屋檐下晒着的玉米,那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怕是不兴抽烟。他把烟塞回兜里,起身往小叔周建设家走——婶子王秀莲说今晚包饺子,让他过去吃。
周建设家的西厢房亮着灯,隔着穿堂屋就能听见王秀莲的咳嗽声。她最近总咳嗽,缝纫社的活计重,常常熬到后半夜,周凯上次托人给她捎了两斤红糖,让她泡水喝,这会儿刚进门,就见她正往灶膛里添柴,锅里的水“咕嘟”冒泡,蒸汽把窗户纸熏得发白。
“小凯来了?”王秀莲转过身,围裙上沾着面粉,“快坐,建设去接大军了,马上就回。”
周建设在街口的印刷厂上班,最近厂里接了批教材的活,天天加班,回来时总带着身油墨味。他儿子周大军今年八岁,在胡同小学上二年级,性子腼腆,见了周凯就往爹身后躲,今天却捧着本算术本凑过来,小声说:“凯哥,这道题我不会。”
周凯接过本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算术式,他刚要开口,周建设推门进来了,肩上扛着个纸卷,是印刷厂裁错的画报,上面印着天安门的图案。“给大军糊墙用,”他把纸卷往桌上一放,冲周凯笑,“今天包饺子?我可闻着香味了。”
王秀莲把饺子下进锅,白胖的饺子在水里翻滚,她捞起几个放在碗里,先给周大军夹了两个,又给周凯端来一碗:“多吃点,你最近忙装修,耗体力。”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肉不多,却调得香,周凯吃着,想起秦怀茹家的窝窝头,粗粝的口感里带着麦香,竟和这饺子一样让人踏实。
“小凯,你那房啥时候能住?”周建设咬着饺子问,“我听院里人说,许大茂考上高中了,还是市里的重点,他娘整天在院里炫耀,说将来要当干部。”
周凯愣了愣,才想起许大茂——那个总爱跟阎家小子疯跑的半大孩子,不知不觉已经长到上高一的年纪了。“快了,把家具凑齐就搬。”他含糊应着,心里却在想,昌平的秦怀茹,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吃饭?会不会想起那个送她回家的卡车司机?
秦家村的土炕上,秦怀茹正帮娘纳鞋底,针脚在粗布上来回穿梭,却总扎错地方。她娘瞅着她发愣,用顶针敲了敲她的手背:“想啥呢?针尖都快戳手上了。”
“没……没啥。”秦怀茹低下头,脸颊有点热。下午崴了的脚还肿着,娘用草药给她敷了,凉丝丝的,可她总想起卡车里的颠簸,想起那个叫周凯的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样子,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扶她上车时,指尖碰了下她的胳膊,那点温度像烧红的烙铁,半天都没散去。
“是不是想那个送你回来的同志了?”她娘笑了,“我瞅着那小伙子人不错,实诚,不像村里的二柱子,油嘴滑舌的。”
秦怀茹的脸更红了,把鞋底往怀里一揣:“娘,你说啥呢!”可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想起他临走时,娘硬塞给他的烤红薯,不知道他吃了没,城里的人,会不会嫌乡下的红薯太土?
四合院的日子,像檐下的水滴,不紧不慢地落着。
中院的贾东旭又相亲失败了。那姑娘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穿着的确良衬衫,见了贾东旭就皱眉头,嫌他说话结巴,还嫌他娘贾张氏名声不好。贾张氏在院里哭天抢地,拍着大腿骂:“那小妖精眼高于顶!我家东旭哪里配不上她?不就是个站柜台的吗?”
易中海站在廊下听着,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最近很少找傻柱了——傻柱在纺织厂食堂当帮厨,性子还是直愣愣的,不会来事,上次厂里发福利,他全给了周凯,相比之下,贾东旭虽然结巴,却嘴甜,见了易中海就喊“师傅”,还总把贾张氏做的贴饼子送过来。
“东旭这孩子,就是命不好,遇不上懂事的姑娘。”聋老太太拄着拐杖凑到易中海身边,咿咿呀呀比划着,手指往贾东旭家的方向点了点——她也看出来了,傻柱靠不住,将来想指着人养老,还得是贾东旭。
易中海点点头,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打算托人再给贾东旭介绍个乡下姑娘,朴实能干,不像城里姑娘那么多讲究,等贾东旭成了家,他再帮衬着点,将来老了,还愁没人端茶倒水?
前院的许大茂却过得春风得意。考上重点高中后,他烫了头发,穿上了蓝布中山装,见了谁都昂首挺胸,尤其见了傻柱,总爱阴阳怪气地说:“柱子哥,今天食堂有肉包子吗?给我留两个呗?”傻柱嘴笨,只会瞪他一眼,许大茂就哈哈大笑,觉得自己比傻柱高出一等。
周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懒得掺和。他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就收拾自己的小院,从信托商店淘来的樟木箱摆在墙角,里面放着他从空间里悄悄拿出来的旧毛衣;淘来的木椅被他修得稳稳当当,放在窗边,傍晚能晒着点夕阳。
周末的时候,他会去小叔家吃饭。王秀莲的咳嗽好了些,包饺子时总会多放两把韭菜,说“小凯爱吃”;周大军不再躲着他了,会拿着算术本坐在他旁边,问完题就盯着他手里的凿子看,眼睛亮晶晶的;周建设则会跟他聊印刷厂的事,说厂长想提拔他当组长,就是担心工资不够养家,周凯听着,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塞给他:“小叔拿着,给大军买两本练习册。”
周建设推搡着不要,王秀莲却接过钱,眼圈有点红:“你这孩子,自己攒钱装修不容易……”现在还没实行八级工制度司机的工资远高于其他工种。当然了就算实行了司机的工资也远高于其他工种。要不怎么叫方向盘转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没事,”周凯笑着夹了个饺子,“等我搬了家,就请你们来暖房。”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灰刷过的墙渐渐干透,屋里的家具慢慢凑齐,周凯甚至在院里种了两株月季,是从胡同口掐的秧,蔫巴巴的,却顽强地抽出了新芽。他还是会想起秦怀茹,想起她脚踝上的肿包,想起她辫梢的红绳,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会披件衣服坐在院里,看着天上的月亮,猜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而秦家村的土炕上,秦怀茹纳鞋底的针脚越来越密,只是偶尔会停下手里的活,望着窗外那条通往县城的路,风刮过树梢,像卡车驶过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直到确认只是风声,才低下头,继续纳那只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
四合院的槐树叶落了又黄,轧钢厂的烟囱依旧冒着黑烟,周凯的小院渐渐有了家的模样,只是屋里还缺个人,能在傍晚时给他端一碗热饭,能在他摆弄木料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像秦怀茹那样,带着点青涩的温柔,把日子过成温水煮茶的模样。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等多久,只知道每次想起秦怀茹,心里就会泛起点甜,像揣了块化不开的糖,让这四合院里的算计和吵闹,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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