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渣厂的机器轰鸣声,像个生病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喘着。周凯拎着饭盒走出车间时,夕阳正把厂区的影子拉得老长,砖墙上“大干快上”的标语褪了色,在风里颤巍巍的,像随时会掉下来。
厂区外的土路上,几个逃荒的人蜷缩在墙根下,身上裹着破烂的麻袋,看见穿工装的人走过,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光,却连伸手乞讨的力气都没有。周凯加快了脚步,饭盒里的窝窝头硌着掌心——那是掺了海菜和麸皮的,在四九城本地人眼里,这是果腹的口粮,在逃荒者看来,却已是天上的珍馐。
他知道,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日子,早被一场饥荒劈成了两半。有工作的本地人,靠着每月递减的定量,掺着野菜、树皮,总能吊着口气;可那些逃荒的、周边乡村的,地里长不出粮食,救济粮又轮不到,只能在饥饿里一点点耗干力气,像被风抽干的野草,悄无声息地倒下。
“周、周科长……”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路边传来。周凯停下脚步,看见贾东旭正蹲在电线杆下,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柱,怀里抱着个铁皮饭盒,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根被晒枯的树枝。
才几个月没见,他又瘦了一大圈。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露出青白的骨头,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点褐色的东西,像是没咽下去的野菜糊糊。身上的工装洗得发白,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就贴在骨头上,能数清每一根肋骨。
“你怎么在这儿?”周凯走过去,皱起了眉。
贾东旭缓缓抬起头,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像蒙着层灰:“等、等傻柱……他说今天食堂有稀粥,能多打一碗……”他说话时,喉结费力地滚动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周凯看着他怀里的铁皮饭盒,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点残留的褐色印记。他忽然想起前阵子听人说,贾东旭的媳妇去挖野菜时,被毒蛇咬了,没钱治,就那么硬扛着。
“家里……就你一个撑着了?”周凯的声音有点干。
贾东旭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望着远处的城墙,眼神空茫:“易大爷……天天去救济站排队,想多领点粥……可人家只认户口本……”他顿了顿,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比哭还难听,“以前觉得,有份工就饿不死……现在才知道,没粮,啥都白搭……”
周凯从饭盒里拿出那个掺了海菜的窝窝头,递给他:“先垫垫。”
贾东旭的手抖了半天,才接过去,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没嚼几口就往下咽,噎得直翻白眼。周凯赶紧从包里拿出水壶,递给他:“慢点吃,没人抢。”
窝窝头很快见了底,贾东旭舔了舔手指,眼里终于有了点活气,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周科长,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周凯没回答。他知道,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虚报的产量、还不清的外债、干裂的土地、空了的粮缸……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谁也逃不掉。易中海再有算计,傻柱再肯掏心,在这没粮的年月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子往下滑。
这时,傻柱拎着个破布包跑了过来,看见周凯,愣了一下,随即把布包往贾东旭怀里塞:“东旭,快拿着,食堂今天熬了点米汤,我多打了点。”他自己的脸也是蜡黄的,眼下乌青一片,袖口磨破了,露出细瘦的胳膊。
“柱子……”贾东旭抱着布包,眼圈红了。
“哭啥,”傻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却发颤,“易大爷说了,熬过这阵子就好了……总会好的……”
他说这话时,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周凯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四合院,傻柱总爱拍着胸脯说“天塌下来有我呢”,那时他脸上有肉,眼里有光,不像现在,瘦得像根麻杆,却还硬撑着要帮别人。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周凯转身往家走,身后传来贾东旭低低的啜泣声和傻柱的安慰声,像两根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弦。
他知道,四九城的宁静是假的,是饿出来的,是熬出来的。机器还在转,人还在走,只是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股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
但他也知道,就像傻柱说的,总会好的。哪怕现在看起来像根枯木,只要还能呼吸,只要还没倒下,等春天来了,说不定就能抽出点新绿。
周凯握紧了手里的空饭盒,加快了脚步。家里的灯该亮了,秦怀茹一定在灶前等着他,锅里或许还有点热乎的红薯粥,钢蛋铁蛋会扑过来喊“爸”,秦京茹会递上块烤干的红薯……
这些细碎的暖,就是撑过这寒冬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