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推开家门时,正撞见秦淮茹踩着板凳往房梁上挂玉米。夕阳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她鬓角的碎发上镀了层金,蓝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因为常年干活,透着健康的麦色。
“回来了?”秦淮茹回头,脸上沾了点灰尘,笑起来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比年轻时多了份温润的风情,“锅里炖着豆角,再等会儿就能吃饭。”
周凯放下包,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玉米串:“够不着就等我回来,踩着板凳多危险。”
“没事,都挂习惯了。”秦淮茹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钢蛋铁蛋呢?又跑出去野了?”
“刚才在胡同口看见他们了,跟二胖家的小子弹玻璃球呢。”周凯把玉米挂好,转身倒了杯凉水,“这俩小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学校也不去,再这么下去,真要学坏了。”
提到儿子,秦淮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谁说不是呢。昨天钢蛋回来,裤腿上全是泥,说是跟人在工地上打架了,问他也不说,急得我一宿没睡好。”
她走到炕边,拿起针线缝补铁蛋磨破的裤子,声音里带着担忧:“现在城里多乱啊,天天听说哪个胡同的半大孩子被抓了,不是跟顽主打架,就是跟着大院子弟瞎起哄。我真怕他们俩哪天也卷进去。”
周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的手。这双手以前也是细皮嫩肉的,跟着他操持家务、拉扯孩子,早就磨出了薄茧,却依旧灵巧。
“要不……送他们去姥姥家待阵子?”周凯犹豫着开口,“你爸妈那村子偏,风气没城里这么乱,让他们跟着下地干点活,也能收收心。”
秦淮茹缝针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去农村?我倒是想过,可……”她叹了口气,“你忘了?去年我回娘家,听我哥说,村里也开始闹‘革命’了,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比城里还多了层土气的蛮横。再说,农村有山有水,可也有沟沟壑壑,孩子皮,万一摔着碰着,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周凯沉默了。秦淮茹说得对。这年头,哪有真正的净土?城里有城里的乱,农村有农村的糟,无非是乱的方式不同罢了。
“那就在家看着吧。”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明天我跟他们好好说说,再敢出去打架,就把他们锁在家里,抄红宝书抄到手软。”
秦淮茹被他逗笑了:“你啊,就会吓唬他们。钢蛋随你,看着闷,其实倔得很;铁蛋随我,看着活泛,心眼多着呢,哪会怕你锁门。”
她放下针线,起身去厨房端菜,脚步轻快,蓝布褂子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周凯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几年虽然日子苦,可秦淮茹却像棵韧劲儿十足的芦苇,不管风多大,都能稳稳地扎根在他身边,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了,”秦淮茹端着豆角进来,放在桌上,“下午王婶来送藤条,说秦家村的玉米快熟了,让咱们秋收的时候回去帮忙,顺便带点新玉米回来给孩子吃。”
“行啊。”周凯点头,“到时候请两天假,咱们全家都回去。让钢蛋铁蛋也去地里见识见识,知道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比在城里瞎混强。”
秦淮茹笑着应了,转身又去盛饭。不一会儿,屋里就飘起了玉米粥的甜香,混着豆角的咸鲜,把窗外隐约传来的口号声都压下去了几分。
吃饭时,钢蛋和铁蛋果然揣着满兜的玻璃球回来了,脸上脏兮兮的,看见周凯,都下意识地往秦淮茹身后躲。
“今天在学校学什么了?”周凯放下筷子,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
钢蛋低着头,抠着手指:“没……没学啥,老师让我们去街上刷标语了。”
“刷标语?”周凯的声音沉了沉,“我让你们背的数学公式,背会了吗?”
铁蛋赶紧举手:“我会背!‘乘法交换律,a乘b等于b乘a’!”
周凯没理他,盯着钢蛋:“你呢?”
钢蛋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背出一个字。
“明天起,不许再去街上疯跑。”周凯敲了敲桌子,“上午在家背课本,下午跟我去厂里仓库帮忙盘点,让你们知道挣钱不容易。”
两个孩子虽然不情愿,却不敢顶嘴,只能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粥。
秦淮茹在一旁悄悄给周凯使眼色,意思是别对孩子太严。周凯回了个眼神,让她放心。他不是要逼孩子,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乱世里,能安安稳稳坐在屋里读书,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不能糟蹋。
晚饭后,哄睡了孩子,周凯坐在炕边抽烟,秦淮茹在灯下纳鞋底。屋里很静,只有烟头明灭的微光和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你说,这日子啥时候能安稳下来?”秦淮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总梦见以前在秦家村,咱们刚结婚那会儿,你在地里挑水,我在边上摘棉花,太阳暖洋洋的,连风都是香的。”
周凯掐灭烟,挪到她身边,从背后轻轻搂住她:“会的。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咱们就回秦家村住阵子,盖两间新瓦房,种点菜,养几只鸡,跟你爸妈作伴。”
秦淮茹靠在他怀里,笑了:“你就哄我吧。厂里的工作咋办?孩子们上学咋办?”
“工作可以调,学可以在村里上。”周凯低头,看见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心里忽然一动,伸手拂了拂,“再说,你还这么年轻,再生一个也来得及,到时候让小的陪着你爸妈,多好。”
秦淮茹愣了愣,随即脸“腾”地红了,伸手捶了他一下:“老没正经的!都多大岁数了,还说这个!”
“三十几岁咋了?”周凯笑着捉住她的手,她的手虽然有茧,却很软,“我看你比年轻时还好看,风韵犹存。”
“去你的!”秦淮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挣开,却被他握得更紧。
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结婚这么多年,他们很少说这样的情话,可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这份藏在烟火气里的亲昵,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人心里踏实。
“其实……”秦淮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羞涩,“我也想过……要是能再生个闺女,像你,眼睛大大的,肯定好看。”
周凯心里一暖,把她搂得更紧了:“那就生。不管是儿是女,多个人,家里更热闹。”
秦淮茹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嘴角带着满足的笑。窗外的风声还在继续,可屋里的人却觉得,有彼此在身边,再冷的夜,再乱的世道,都能熬过去。
周凯望着屋顶的梁木,忽然觉得,所谓的安稳,其实从来都不在远方,而在身边——是秦淮茹缝补的衣角,是孩子们打闹的笑声,是锅里飘出的饭菜香,是此刻怀里温热的体温。
至于外面的顽主也好,大院子弟也罢,那些喧嚣和混乱,终究会过去。而他们的小家,就像墙角的灯,虽然微弱,却能一直亮着,照亮彼此脚下的路。
夜渐渐深了,周凯轻轻抽回手,帮秦淮茹掖好被角。她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了秦家村的暖阳,梦见了那个还没出生的、眼睛大大的闺女。
周凯笑了笑,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明天还要上班,还要看着两个皮小子,日子虽然琐碎,却充满了盼头。
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