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95号四合院的房檐上。许大茂被人送”回院门口时,脚步踉跄,脖子上的麻绳勒出了红痕,高帽子歪在一边,沾满了污泥和烂菜叶,临走时踹在他后腰的那一脚,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只能佝偻着背,像条丧家之犬。
“哟,这不是许大茂吗?”贾张氏的声音从影壁后钻出来,尖酸得像根针,“上午还挺着胸脯当‘积极分子’呢,这才过晌午,就成这副德行啦?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报应来得快啊!”
她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攥着根纳了一半的鞋底,眼神在许大茂身上溜来溜去,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旁边几个邻居听见动静,扒着门缝往外瞧,见是许大茂这副惨状,赶紧缩回脑袋,却又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生怕漏了半点声响。
“贾大妈,您少说两句吧。”隔壁的刘大妈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声音压得极低,“都是一个院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见?我可不想见这种丢人现眼的货!”贾张氏提高了嗓门,故意让全院都听见,“当初他仗着跟领导走得近,谁不巴结他?现在倒好,成了‘坏分子’,我看呐,这都是他自己作的,活该!”
许大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没力气反驳。他知道贾张氏向来跟他不对付,以前他风光时,这老太太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落了难,自然要往死里踩。
“进来吧。”王秀秀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颤抖,却没关门。她大概是听见了院门口的动静,终究还是不忍心。
许大茂深吸一口气,低着头钻进屋。屋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王秀秀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能看见眼角未干的泪痕。听见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赶紧起身从缸里舀了盆热水,又拿了块胰子递过来:“擦擦吧,身上都臭了。”
许大茂接过水盆,手指触到温水的那一刻,喉咙忽然发紧。他以为会被骂,会被嫌弃,毕竟他成了厂里人人喊打的“坏分子”,可王秀秀只是默默地给他打水,给他擦身子眼神里虽有怨,却没恨。
“秀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王秀秀打断:“别说了,先擦干净。天凉,别冻着。”
许大茂低下头,把脸埋进水里。热水混着脸上的污泥和泪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忽然想起以前对王秀秀的刻薄,想起自己偷偷藏私房钱时从不让她知道,想起她劝自己别跟刘海中瞎混时,自己还骂她“头发长见识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原来这世上,最后肯给他递盆热水的,还是这个被他忽略了半辈子的女人。
中院的水池边,刘海中正用冷水往身上浇。他刚被人从批斗台上放回来,脖子上的“坏分子”牌子还没摘,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花,糊了半张脸。
“爸!你还往屋里钻啥?你是坏分子,不能进我们好的群众的家!”刘光天堵在门口,胳膊上的红袖套在油灯下晃得刺眼,声音又尖又亮,像是在向全院宣告。
“就是!妈,你别给他开门!帮坏分子干活,那就是跟坏分子同流合污!”刘光天跟着喊,手里还攥着根木棍,摆出要打的架势。
刘海中的老婆二大妈缩在炕角,抱着个枕头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天的场景把她吓坏了——踹门时的巨响,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还有两个儿子跳出来“揭发”她男人“藏私房钱资助黑五类”的狠劲,都让她觉得天塌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阵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听儿子的,不敢吱声。
“我是你爹!”刘海中红着眼吼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冷水顺着他的头顶往下浇,浇得他直打寒颤,可心里的火却烧得厉害。
“你不是我爹!”刘光天梗着脖子,“你跟许大茂那种人混在一起,没干过好事,我早就跟你划清界限了!”
这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刘海中心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水池边缘,后腰磕在水泥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看着两个儿子脸上那副“大义灭亲”的样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凉得发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爹怎么把省下的窝头塞给他;想起自己当大院管事时,总想着给儿子攒点家底,让他们将来不受苦;想起光天小时候发烧,他背着往医院跑,鞋都跑掉了一只……可到头来,换来了一句“划清界限”。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易中海站在自家门口,看着水池边狼狈的刘海中,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心里头五味杂陈——刘海中跟了他这么多年,虽说算不上多亲近,可也是这么多年的邻居啊。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进门,却听见后院的老太太在屋里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说:“父不慈,子不孝,都是因果。”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在寂静的中院荡开圈圈涟漪。邻居们躲在门后,窃窃私语声更密了——
“刘大爷也真是,跟许大茂混啥?那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就是,以前多横啊,动不动就说要‘清理门户’,现在自个儿成了家里的垃圾了。”
“他那俩儿子也够狠的,不过话说回来,这时候不这样,难道等着被连累?”
“嘘……小声点,别让听见了,万一记恨上……”
窃窃私语像蚊子似的嗡嗡响,钻进刘海中的耳朵里。他抹了把脸,水珠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水,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冷水浇得他浑身发麻,可再冷,也冷不过心里的凉。他终究还是没迈进那扇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家门,转身往柴房走去——那里堆着些旧柴火,还有个破草垛,或许,才是他现在该待的地方。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灰尘在从门缝漏进来的月光里飞舞。刘海中蜷在草垛上,把脸埋进膝盖。外面的风声里,还夹杂着前院贾张氏时不时的嘲讽,和邻居们若有若无的议论。他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嘲笑他的愚蠢和活该。
夜渐渐深了,四合院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许大茂在屋里用温水擦着身子,王秀秀给他找了身干净的旧衣服;刘海中在柴房里缩成一团,一夜无眠。
而易中海站在窗前,看着中院那间黑着灯的柴房,轻轻叹了口气。这院里的事,就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只盼着这阵风波,能早点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