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燥热,吹得考场外的白杨树叶子“沙沙”响。周凯站在市三中门口,看着穿着蓝布褂子的考生们陆续走进校门,手心竟有些发潮——明明不是他考试,却比自己当年进厂时还紧张。
这一个月,家里的气氛像上了弦。周凯推掉了所有应酬,每天下班就钻进孩子们的房间,拿着课本给钢蛋、铁蛋补课。函数公式、文言文释义、单词,他一点点抠,哪个知识点模糊就反复讲,直到兄弟俩点头说“懂了”才肯罢休。
“爸,这题上周不是讲过吗?”铁蛋揉着眼睛打哈欠,课本上的数学题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讲过就该忘?”周凯敲了敲他的脑袋,“这道题占十分,丢了就可能差一分考不上,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钢蛋比弟弟沉稳些,却也耐不住性子:“爸,我们出去打会儿球吧,就半小时。”
“不行。”周凯把篮球锁进柜子,“考完试随便你们玩,现在必须憋着。”
秦淮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知道丈夫的心思。每天变着法做吃的,鸡蛋羹、红烧肉、炸丸子,顿顿不重样,还总往兄弟俩碗里塞:“多吃点,补脑子。”
或许是压力磨掉了贪玩的性子,或许是周凯的唠叨起了作用,这一个月,钢蛋和铁蛋倒真沉下心来。晚上看书到深夜,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背单词,连说话都少了几分跳脱,多了些同龄人少有的稳重。
中考这天,周凯特地请了半天假。天刚亮就起来煮鸡蛋,秦淮茹则在厨房蒸包子、炸油条,油香混着面香飘满了屋子。
“拿着,揣兜里。”周凯把剥好的鸡蛋塞进两个儿子手里,“考试别慌,先做会的,不会的最后再琢磨。”
“知道了爸。”钢蛋点点头,手里紧紧攥着准考证,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已经长开,带着点青涩的英气。
铁蛋塞了个包子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放心吧,保证给您考个高中回来!”
周凯骑着自行车,前面大梁上坐着铁蛋,后面货架载着钢蛋,秦淮茹则步行跟在旁边,手里拎着水壶和毛巾。一家人往考场走,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紧紧连在一起的糖葫芦。
到了三中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家长们比考生还紧张,有的在给孩子整理衣襟,有的在低声念叨“别紧张”,还有的干脆蹲在墙角抽烟,眉头拧成个疙瘩。
“爸,妈,我们进去了。”钢蛋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身,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严肃,“爸,我们已经十六了,是大人了。以后……您叫我们大名吧。”
周凯愣了一下。他习惯了喊“钢蛋”“铁蛋”,从俩孩子刚会爬时就这么叫,叫了十六年,仿佛这两个乳名里藏着他们从小到大的所有模样。可眼前的少年,个子快赶上他了,肩膀也宽了,眼神里的稚气淡了,是该叫大名了。
但做父亲的,哪能这么轻易承认孩子长大了?周凯抬手拍了下钢蛋的后脑勺,语气硬邦邦的:“少废话!老子叫你钢蛋,你就得应着!赶紧进去,好好考!”
钢蛋被拍得缩了缩脖子,却笑了,眼里的不好意思散了,多了点踏实。
秦淮茹走上前,给兄弟俩理了理衣领,又把水壶塞进他们手里,眼眶有点热:“建国,建军,别慌,正常发挥就行。妈在家给你们炖鸡汤。”
“知道了妈。”铁蛋(周建军)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等我们好消息!”
看着两个儿子走进校门,背影挺拔,周凯和秦淮茹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路上谁都没说话,心里像揣着个鼓,“咚咚”地跳。
“你说……他们能考上不?”秦淮茹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颤。
“肯定能。”周凯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没底,“咱儿子聪明,就是以前贪玩,这一个月补得差不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一整天,周凯在厂里都心神不宁。核对仓库账目时,差点把数字看错;开后勤会时,盯着天花板走神,被李怀德敲了敲桌子才回过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蹬着自行车往家赶,远远就看见秦淮茹站在院门口张望。
“回来了?”她迎上来,接过他的包,“鸡汤炖上了,就等他们回来。”
晚饭时分,钢蛋和铁蛋终于回来了。兄弟俩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兴奋也不沮丧,进门就往炕上一坐,拿起筷子就扒饭。
“考得咋样?”秦淮茹忍不住问。
“还行。”钢蛋(周建国)头也不抬,“大部分题都会,就最后一道物理题有点绕。”
“我也是!”铁蛋接话,“英语作文写得急,可能有点语法错。”
周凯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反倒踏实了。这俩小子,要是考砸了,要么垂头丧气,要么咋咋呼呼找借口,这种平静,说明确实有把握。
“行了,考完就别想了。”他往俩儿子碗里各夹了块鸡腿,“今天管够,使劲吃。”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炖鸡汤冒着热气,红烧肉泛着油光,还有一盘炒鸡蛋和凉拌黄瓜。秦淮茹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爸,这肉哪来的?”铁蛋嚼着鸡腿,含糊地问,“咱家这个月的肉票不是用完了吗?”
“你爸是谁?”周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后勤主任还搞不到点肉?放心吃,管够。”他没说,这是他托食堂老张从厂里冷库匀的,算是沾了点职务便利,却也光明正大——给辛苦考试的儿子补补,天经地义。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说说笑笑,把考试的紧张抛到了脑后。钢蛋说起考场里有个同学太紧张,钢笔水洒了一卷子;铁蛋则讲监考老师盯着他看,吓得他差点把名字写错。
周凯听着,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两个从小光着屁股在院里跑的小子,真的长大了。他们会紧张,会思考,会在考场上独自面对挑战,甚至会提醒他“该叫大名了”。
可在他眼里,他们永远是那个会抢玩具、会赖床、会在他下班时扑上来喊“爸”的小屁孩。
“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秦淮茹笑着给他们擦嘴角的油,眼里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水。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桌上的空碗上,映出一家人的影子。成绩还没出来,未来的路还不确定,但此刻,这满桌的狼藉和欢声笑语,就是最踏实的幸福。
周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心里默默念叨:不管结果咋样,你们都是老子的骄傲。
至于高中录取通知书能不能来,就交给时间吧。至少这一个月的努力,这顿热热闹闹的晚饭,已经刻进了岁月里,成了这家人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