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静静铺在兰因寺的石阶上,方丈与懒师父踏着碎银月光,从塔林深处走来。
“师兄。”
懒师父忽然驻足,望向山下隐约的灯火,“为何独独放这孩子入红尘?了因此番下山,真能修成圆满吗?”
方丈手中竹杖轻点青石,发出清脆回响,“寺里修的不仅是出离心,更是地藏愿。你看这寺中萤火。”
杖尖轻扬,几点流萤从竹丛升起。
“在寺里不过是星火,到了山外,方能照见更阔的天地。你再看塔铃。”
方丈一挥,惊起檐角铜铃嗡鸣,“寺门可闭,铃声何曾界内外?”
蝉声急鸣撕开夜的寂静。
方丈仰起面庞,任月光洗过他苍老的皱纹,“十六岁的慧根,好比檀香木上雕的花。好看,却终究要入世经历风雨,才能有真正的香气。”
竹林深处,一座座塔林在月下泛着清辉。
那是千年来历代方丈埋骨之处,其中多位都是在乱世中为护苍生而舍身的僧人。
“我兰因寺闭门修行,从来不是不同世事。”方丈袈裟微动,袖口隐约露出一道新疤。刚过去的大地震,兰因寺倾巢而出,八月才归来。
“兰因寺避的是尘嚣,不是苍生。”
竹风掠过,带来远处放生池的水汽。
听着塔林最里处,寺中武僧堂操练之声回响,千百年来依旧拳拳生风。
“了因有赤子之心,慈悲之念,独缺一份入世的胆魄。”
方丈以杖划地,青石上显出一道深痕。
“寺中可以教他扫地不伤蚁,山外却需要他敢斩邪魔的勇气。”
萤火聚散间,懒师父看见山门匾额上“兰因”二字旁,深深嵌着半枚箭镞——那是南陈后战乱留下的印记。
主上归千年前去,已给兰因寺留下提示和答案,撇开万年使命,兰因寺始终以护苍生为己任。
“待他归来……”懒师父捻动佛珠。
“待他归来,”方丈微笑,“山门还是这道山门,但新掌灯的人,已经见过地狱的模样。”
最后一语落时,千年未动的山门忽然发出轻响。
仿佛迫不及待要向世界敞开,月光照亮门槛内外,同样光滑如玉。
夜风中,似乎传来了因下山远去的脚步声,坚定而清晰,每一步都踏在尘世与修行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上。
白家老宅重归寂静。
白川坐在床沿,他的目光如同被锁链缚住,死死缠在方绪血色尽失的脸上,喘气声儿微弱得令人心揪。
突然,方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眉心拧成痛苦的结,冷汗顷刻间浸湿了鬓角,干裂的嘴唇无声地颤动,吐出一个清晰的棋步。
“十七之十七……”
那是白日里对阵高丽棋手时,他身陷绝境后以血肉撕开的一线生机。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灯枯油尽,大脑却仍被困在那场残酷的绞杀中,疯狂地重复推演,无法停歇。
“不好!”白川心中一凛。
小师父走前严厉叮嘱过,心神耗竭至此,若再被棋局魇住,极易损伤根本,无异于自戕,必须立刻唤醒。
“小白,醒醒。”白川急忙俯身,掌心轻抚过方绪微烫的额头,声音又轻又柔又急。
“小白,醒过来,师兄在这儿呢。”
床上的人却仿佛陷在柔软的流沙里,眼睫颤动得更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却无法彻底挣脱那片混沌。
白川的指尖微微发凉。他犹豫要不要打到国宾馆求助小师父,顾及小师父今晚的消耗,加上赶过来也要时间。
他望着方绪痛苦的神情。
算了,只能这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俯在方绪耳边,轻声道。
“方绪,白川要走了。你再不醒来,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梦境的桎梏。
方绪的身体猛地一颤,奋力睁开了眼睛。
眼底是一片涣散的惊惶,如同丢失了救命稻草的孩童,焦急地疯狂地四处搜寻那个身影。
“我没走,我没走。”
白川立刻凑上前,让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声音瞬间软化下来,带着无尽的后怕与抚慰。
“你魇住了,叫不醒。不怕。我不走。”
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方绪冰凉的脸颊,试图将安稳的力量传递过去。
看清了眼前人,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和触碰,方绪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涣散的理智也慢慢回笼。
赢了,最后一场他赢了,预赛出线了……
而且,师兄还在。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用气声哀求,“师兄,别走。”他赢了比赛,他不能失去师兄。
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的脆弱。
这全然的、几乎将他压垮的依赖,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白川的心脏。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方绪干涸的唇边。
白川脱力般半伏下去,侧脸轻轻贴上对方单薄的胸口。
底下传来的心跳微弱得令人心慌,一下一下,敲击着他最后的防线。
方绪被胸口的重量和那滴泪烫得心惊。
他见不得师兄这样,比输棋更让他恐慌万倍。
用尽力气抬起胳膊,轻轻搭在白川背上,试图用最轻松的语气驱散这份沉重。
“师兄,你的钱包不要了吗,还在我这呢。”顿了顿,才攒够力气继续说,“在床头柜里,你去拿过来。”
白川深吸一口气,迅速抹去脸上的湿痕,依言起身。
在小白面前,他生气过、不满过、怨怼过,更常把嫌弃挂在脸上,却极少落泪。
除了半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这便是唯一一次了。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熟悉的旧钱包,递到方绪手边。
方绪没有接,只是轻轻推回给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小的期待和执拗。
“你的,打开看看。”
白川疑惑地打开钱包,内侧夹层里,一张颜色异常鲜亮的彩色照片赫然闯入眼帘。是年少时的他们。
照片上有老得都跑不动的小狗方方还咧着嘴,有慈祥的爷爷,有并肩笑着的爸妈,还有两个勾肩搭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少年,头顶悬着一轮清晰的明月。
这是他十八岁成年礼那夜,大家在老宅院子的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