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
懒师父打着哈欠,刚迈出主塔林大门,门槛上一团蜷缩的阴影把他惊得一个趔趄,幸好方丈一掌在后头稳稳托住。
“时光!”待看清来人,懒师父连念了好几声佛号定魂。
“你在这作什么妖呢?”
时光赶紧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要去捂懒师父嘴巴。
“懒师父,您小点声儿。”
他紧张地扭头,他们那座塔林本就是挨着主塔林建的,再给吵醒了。
“你不守着俞亮,大清早蹲这儿干什么?”懒师父挥开他,看了看将明未明的天色,疑惑道。
往常这小子踩着点做早课、帮工,这段时间因着这情况,以俞亮的睡眠为重,免了这两人的早课早工。
怎么这个点找过来。
“俞亮还睡着呢,”时光压低着声音,“我自己过来的。”
面上因着一晚没睡有些憔悴,但眼里闪着难以抑制的光亮。
“胡闹!”
懒师父眉头一皱,“单就那佛珠未必压得住……”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这……
“你说你起来了,俞亮还在睡?”
“是!”
时光激动地快速点头,一声抑在喉咙的低喊,微微发颤,眼圈瞬间就红了。
“懒师父……他昨晚,睡了一晚,没醒……”
难怪天刚出白就躺不住了……这小子是真可着命地在意俞亮。
瞧他这副模样,面上紧张忐忑,眼底裹着不敢置信的希冀,看得人于心不忍。
懒师父朝他脑袋呼噜了一下,放软,知道了知道了。
一旁的方丈始终慈爱地笑着,此刻也上前,温和地拍拍时光肩膀,“走吧,小主人,带我们去看看。”
三人脚后跟先着地,千层底僧鞋被轻抬轻放。
俞亮果然沉睡着。
呼吸均匀绵长,眉眼舒展,甚至手腕的佛珠也有了喘息的气口,手上压痕清减。
方丈和懒师父对视一眼,依次上前,凝神为俞亮细细搭脉。
片刻后,两人眼中均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沾上喜色。
虽不明显,但一边的时光正紧紧地盯着他们的面容,没错过,双眼狂眨,追问确切答案。
两人同时朝他微微颔首。
他才猛地松了那口气,克制了一晚的神经,出笼欢腾,连带着眼角一滴泪。
三人悄声退出房间。
合上门前,时光忍不住折返床边,俯下身,在俞亮眼睛上羽毛一吻,“傻子,你真棒。我们能赢,我们会赢的。”
他轻轻合上三道门扉,追上两位师父,朝塔林外头走去。
“俞亮他……”
“俞亮他……”
临近藏经阁,懒师父时光同时开口,又收声,等着对方下文。大眼瞪小眼,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滑稽日常。
方丈眼底泛出笑意,师弟对上小主人,总是多几分凡尘气息。
他朝时光微微一揖,“大殿那边还需老衲照看,小主人若有疑问,与师弟聊聊吧。”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方丈一走,时光再摁不住自己了,拉扯着懒师父宽大的僧袖晃荡,懒师父分明听到了僧服即将开裂的声音。
“懒师父,你看到了的,俞亮,俞亮是在正常入睡,对吧,不是我出了幻觉,对不对?”连珠炮的求认可,颤抖着的手掌心发凉。
“我要说不是,他就不是了吗?”懒师父踏进藏经阁的脚步被扯得踉跄,抽回袖子,横睨了他一眼。
“时光,你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
懒师父走到蒲团上坐下,捡起桌上的木针开始绕圈起针。
时光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捂住双眼,先是肩膀没敢放开地耸动,压抑的低泣声漏出,哭声渐渐,偌大的不止颗颗砸落地面的泪滴。
这通声嘶力竭,懒师父整理好的毛线团子都免不得被溅上几滴,红线圈兜不住这莹莹水光,格外显眼。
阿弥陀佛。
忍了这么久,撑了不少时日,今天这……也值得哭一场,哭吧。
他默默起身,将大开的藏经阁轻轻掩上,守在门外,把这片空间短暂借出去。肺里呛进一池子水的救生员,也得弯腰自救,好好消化一番。
过了好一阵子,懒师父动了动耳廓,里间已归于安静,他整了整衣袖,再次推门而入。
“说说看,后面,你怎么考虑的?”他倒了杯清水,平推到时光面前。
这不是他们二人就俞亮问题的第一次对话。
而昨晚的情况,恰恰印证了,时光之前提出的那个大胆思路,或许真有一定道理。至少目前看来,是存在一线生机和操作空间的。
时光捧着竹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滋润着干涩发痛的喉咙,这一晚,他愣是大气没敢喘一口,唾液都分三口咽。
“我还是想试试。”
懒师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提醒,“上次我们就说过,这么做,风险太大。昨晚或许只是个意外,也不可知。”
时光放下杯子,掀开旁边的棋篓,执起有些不那么光滑了的黑子,“下棋,不能只下定式。”
两指夹着在棋盘上轻点,他闭上眼感受棋韵,“我一个朋友说过,要化定式为棋力,才能走出真正的路。
棋既然一定得下,那怎么落子,我和俞亮说了算。
命,我们不认。”
时光往外头看去,晓已出,“即便是天,也要与它斗一斗。”
言落,毫无征兆地,门外原本大亮的天色猛然一暗,刺目的闪电撕裂炸出,瞬间劈在藏经阁门口空地上,死寂中焦了一块地面。
懒师父迅速起身挡在他身前,急速捻动佛珠,神色肃正,几声佛号不停歇,小儿失言,原是赤子之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风起落,门窗作响,片刻才停。
一股焦糊味裹住这历经千百年的藏经阁,地面都烫脚了几分。
他转身,朝时光面门一挥衣袖,佛珠上手,对着后脑勺连敲三下,斥道,“狂妄。”
时光却仍梗着脖子,敌对着外头天色。
懒师父无奈叹气,拉回他坐下,低声,“祸从口出的道理,用我今日再教你?”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言多,必失。”
时光才气势萎瘪了些许,后知后觉摸着被敲疼的后脑勺,“懒师父你下回下手轻点,我以后还下棋呢。”
“还有下回?”
懒师父没好气地高声数落,抽走他手中棋子,“啪”一声丢回棋篓里。
“那谁知道呢,”
时光不松口,“要还欺负俞亮,我还说。”
懒师父闭上眼,捶着正脑门,劫数,劫数,和尚的劫数啊。
再抬眉看时光时,转移了话题,“俞晓阳那,你要如何与他说?”
一听这,时光立马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拖着语调。
“懒师父……”
又来又来!养空大师抓挠着光头,只觉得头疼得紧,可让他省点心吧,就没个消停。
“懒师父~”
时光熟门熟路地绕到他身后,双手搭上肩膀就开始揉捏,“您给想个法子,我真没招了!”
“我就有招啊……”懒师父故意转了个方向,没想接今天的按摩。
这浑小子,小恩小惠就想收买他,刚刚不还挺横的嘛。
时光哪会能轻易放弃,追着肩头按,嘴上抹着后山正当季的蜂王浆。
“有有有,懒师父您是谁啊,当世得道高僧,智慧无双,法力无边,棋又下这么好……”
“停停停……你这灌迷魂汤呢,坏贫僧修行,你是何居心?”
懒师父哭笑不得地打断他,这小子,长了岁数,这股烦人劲儿和城墙厚的脸皮,也跟着长了得有半尺。
“懒师父~求您了,我给您倒茶,中午我给您打斋饭……”
被磨得实在没招,懒师父败下阵来。
两人在藏经阁里猫着,脑袋凑在一块儿低声嘀咕,一会儿扮声扮相,一会儿还夹杂着落子的清脆声……
方绪透过门上的破洞,正好瞅见这一大一小带着算计的模样,尤其时光,笑得还有几分谄媚。这是,又要霍霍谁了?
他朝身旁的白川撞了撞,“我看藏经阁这大师,迟早有一天得被时光拉下凡尘。”
白川失笑,现在也差不多了。藏经阁这大师是有几分宠溺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