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有条不紊地落刀,锋利的刀刃落在木质案板上,厨房里满是回声。
等刀下这根胡萝卜完全换了个形态,刀面刮起均匀的丁沫儿,入盆时,他状似无意地用手肘碰了时光一下,同时递过去一个极隐蔽的眼神。
时光怀里的菜筐子一个晃动,抬眼,立即心领神会。
哎呀,白川老师嘴上赶人,还是舍不得绪哥一个人唱独角戏没人搭理,让给递台阶呢。
秒懂!
立刻朝还罚站着的方绪使劲儿往外头甩甩手,生怕没引起注意。语气夸张催促。
“绪哥你赶紧去吧,这有我们就够了。”
他拼命朝方绪眨眼暗示,口型字正腔圆提醒:快、去、快、回。
早点拓印完早点过来赖着,白川老师还能再把他撵出去吗?
咋一根筋呢,遇着白川老师就死心眼儿。
方绪看着白川始终不曾给自己半分温情的背影,又看看挤眉歪嘴、已经没了其他招数的时光,从眼里地收走干瘪着的漏完气的气球,认命地拖走两条腿离开。
身后刻意放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再听不见分毫,白川这才放下菜刀。
“哚”一声在案板上跳跃了几下,对着时光冷声冷气。
“寺里几十个人的菜能备,这会儿八个人的菜还备不了了,是吧。”白川语气凉凉。
到底是谁的学生,还挺能抱团!
时光嬉皮笑脸地求饶。
“哎呀,这不看绪哥那样子实在可怜嘛。白川老师,你跟我说说呗,绪哥又干了什么事,我们一块儿帮你教训他!”
白川一肩撞开这小没皮没脸往跟前凑的人,没好气。
“就你?刚不还给人家当传声筒呢嘛!少在这贫,赶紧择你的菜。”
说完不再理会,朝米缸走去,把菜池子留给了时光。
干了什么事?
白川舀了十来杯米倒入盆中,一边望向窗外通往后一进的小径,微微失焦。
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或者是说了什么,让磨人精用尽了如此拙劣的演技,硬躲他一早上。
想躲?那……成全他好了。
白川垂下眼帘,盆中铅华被流动冲刷,勾带走一道失意轻叹。
午饭后,众人各自分工,继续忙碌着。
小陈、俞亮和时光跟着三位师父继续在浩瀚书海中翻找搜寻线索,方绪则继续早先的拓印取样工作。
“咚、咚咚……”木刻室门口传来有些断续的敲门声。
白川正全神贯注于手中刻刀,他负责塔林匾额上的泪痕和尾处特殊连笔纹样,进行等比例缩小复现。
此刻正雕刻到重叠图案的关键区域,丝毫不敢分神。爷爷那句起落不可出错回荡着,似乎隐晦提醒着什么。
他没有抬头,只应了一声,“进……”
门外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推门而入。
室内仍只有刻刀切取磨搓木料细微沙沙声、偶尔加上嘴巴吹走浮在块上的木屑传出的鼓风声。
“怎么了?”
白川等了几秒,没听到来人说话,竖起的耳朵捕捉到的只有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他手中刻刀未停,眼角打了个余光过去,方绪。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三十载心动难控,右手握着的刻刀一歪,朝着把持木料的左手边缘擦了过去。
“小心!”
方绪一直紧盯着他的手,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抓握着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没事吧,疼不疼?”
白川蹙眉,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并顺势将他推开一些,语气仍旧生分,“没事”。
包裹住的手落空,方绪演出周身失落,细节到头发丝都塌到了肚脐眼。
白川明知他作怪演戏的成分居多,可心肠终究没能硬到底,小时候在自己裹成一团的左手上又哭又贴的可怜模样,终是占了上风。
脸转开,默默补了句,“爷爷教过如何转腕避险。”
方绪像是才想起来,刚刚隐约看见白川手腕轻巧向内一转,卸去了大部分力道。
也是。不然就那么一下突兀,怎么可能只留下一道白痕,连血珠子都只是浅浅露了个颜色,身子就缩回去了。
白川大他三岁,木刻这门作业也比他先启蒙三年。
方绪刚到白家时,他还不懂那一把把小巧精致的刻刀,足以划出翻肉的伤口。
他只知道,那个会温柔摸着自己脑袋,喊自己“乖小白”的哥哥,一进堆满了木料的屋子,就要等爷爷好几泡茶品茗完才能再见到。
一天他完成的笔划作业,跑到木刻室门口等师兄。
大半日过去了,方方都躺地上吐舌头大喘气不跟他玩了,白川还是没出来。
小白团子等急了,爷爷不让进去打扰师兄做功课,他便带着方方,鬼鬼祟祟地绕到窗台。
一人一狗卯足了力气向上蹦跶,对着里头偷秒寻找。
窗内的白川,那时刚得到爷爷的首肯,被允许可以独立尝试刻画一个小动物练手,兴头正盛。
即便察觉到了身后窗台有异样动静,但心神沉浸于刀尖木纹的分毫争夺,没舍得放下手中的刻刀。
窗外那扒着窗沿的小手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次次用力过猛的蹦跳攀抓。
这一次窗沿也没反应过来,小小的身影惊呼着向下摔落。
慌乱中还踩到了充当忠心底座的方方,狗狗前掌猝不及防受到重击,发出凄厉的惨叫,狗呼命去哉。
正是这一声裂帛,惊得方川猛地转身回头,右手的刀刃跟着转了大半个圆弧,从左手手掌一路拉到了手腕骨。
“啊……”
“哇……”
“汪汪汪……呜……”
两声惊呼,夹杂着连续急促、惊慌的狗叫声,白家长辈闻声赶来。
木刻室门口一地鲜血蜿蜒流动,点点滴滴。
从里间一路蔓延到窗户下,白川的手不断淌出顺着方绪的腿,也蹭到了凑在旁边焦急呜咽的方方毛发上,一片白一片红,实在惹眼。
白川咬着嘴唇,顶着一头冷汗,用没受伤的右手给吓呆了的方绪擦脸。
小团子从看到自己一手血跑出来,哭声都憋回去了,啪啪嗒嗒,一脸眼泪混着发抖,又插着缝隙,低声安抚惊叫声不断的小狗崽。
好不可怜的鲜红画面。
白川左手皮肉外翻,鲜血不断涌出滴落,那俩崽子也不像好好的。
等白家长辈手忙脚乱地把三个幼崽拾掇干净。
嚯,三个小伤患,都挺惨烈的,连带着两辆车上的备用药箱里的纱布,都用了个干净。
案发缘由很快查明,两个小团子“侦查行动”配合严重不默契。
小方绪高估了自己臂力,摔下来时慌不择路。
方方那一声惨叫成了压垮小方绪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地更加慌乱,朝着另一侧猛力扭动身体试图调整。
结果脚踝狠狠崴了个九十度,瞬间紫淤青胀,肿起老高,脚指甲都在慌乱中掀翻了三个。
那一地血,十分之一出自这里。
小狗崽也知道自己那一声石破天惊闯了大祸,咽唔着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怯生生抬起,看向两个伙伴。
后面还是细心的白川,发现它叫声不对,不是平时的捣乱或者撒娇样,又见它一直没动弹,让爷爷抱起来看看,才发现它的左前脚软软无力耷拉着。
又多个骨折的。
两个小团子被克扣了半个月的零食。
什么糖冬瓜什么肉干,统统没有,以此作为行事鲁莽、不注意安全的惩罚。
白川顶着训诫,一手将两个小团子护在身后。
爷爷和白爸一看,得,上赶着了,连坐吧,也长长教训。
好一段时间,白川走哪都被两只小团子脚后跟挨着,还得时不时停下来等这两个伤着脚的。
还没学会收好自己指甲小狗崽来回踩在脚背上,像在献殷勤按摩。
小白团子更是恨不得24小时全捧着他被纱布层层裹住的左手,晚上睡觉时也不敢翻转了,嘴巴挨在纱布上,一会儿呼呼,一会儿贴贴。
傻样儿、黏人样,嘴里还说着各种好听话,最后被白川捂住嘴巴,锁在胸口处,耳边讲着故事哄睡。
床尾处枕着拖鞋的方方抬起脑袋,咕哝了几声,得了白川一句“乖方方”,才彻底昏睡过去,地上砸出个坑。
后来等方绪到了年龄,正式开始学习木刻时,爷爷第一堂课,改成了就是如何转腕避险,遇上意外如何最巧妙、最本能地收敛刀锋。
保命课两人都学得相当出色。
一个是被一手温热鲜血浇灌在了灵魂里,一个难以忘记有个压抑着哭声颤抖的小团子说着“师兄,我怕”。
一个转腕动作,往事再度翻起,僵着的两人都有了些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