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拉刀耐用,陶粒窑冒烟,隔离操作间“咔哒咔哒”传送着药包——云州工坊像匹灌足了草料的驽马,开始撒蹄子狂奔。
第二十五天,流水线日产出炉:炮,十五门;蜂窝板,两百八十块;爆破弹,五枚。鲁大锤盯着记工板上的红字,咧着嘴半天合不拢:“娘咧,咱云州以前半年也造不了这些数!”
王德福蹲在拉制台边上,手里攥着把新出炉的“雪花铬钢”拉刀,翻来覆去地看。刀身上的雪花纹在炉火映照下流转着暗光,这刀刚连续拉了十八根炮管,刃口只磨秃了针尖大的一点。他抬头看向不远处正比划手势的莫雷,眼神复杂——这哑巴肚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东西?
“老王头,发啥愣?”陈野提着一桶刚熬好的绿豆汤过来,舀了一碗递过去,“喝口,去去火气。你这几天盯炉子,嘴上都起泡了。”
王德福接过碗,闷头灌了两口,抹抹嘴:“国公,这‘雪花铬钢’的方子……在工部压了三十年。历任匠头都说‘费料费工,不宜量产’,没想到在您这儿……”
“不是在我这儿,是在咱们这儿。”陈野蹲到他旁边,也舀了碗汤,“工部那帮老爷要的是‘稳妥’,不出错就行。咱们这儿要的是‘管用’,能多快好省地造出东西就行。路子不一样。”
正说着,苏芽小跑过来,额头上沁着细汗:“公爷,北山新窑又塌了两座。烧得太急,耐火砖撑不住。”
“塌了就重砌。”陈野眼皮都没抬,“用铁板做内衬,外边包砖,丑点没事,能顶住就成。另外,告诉烧窑的弟兄,这个月窑工工钱再加三成——玩火的活儿,该多拿。”
苏芽点头记下,又道:“还有,蜂窝板工坊那边,工部来的刘师傅和咱们的李嫂吵起来了。为的是填陶粒的标准——刘师傅说必须颗颗饱满,李嫂说差不多就行,差的那点空当,浸油能填上。”
“叫他俩过来。”陈野把碗搁下。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工部号衣的瘦高中年人和一个系着围裙的壮实妇人过来了。刘师傅还绷着脸,李嫂则气鼓鼓的。
“吵明白了?”陈野问。
刘师傅先开口:“国公,蜂窝板抗箭,靠的是陶粒分散力道。若是陶粒有空隙,箭矢容易穿透,那就失了效用。下官在工部监造军器多年,深知此理。”
李嫂不甘示弱:“刘师傅,您说的在理。可咱们现在一天要填两千多个板子,颗颗饱满?那得多少人手?依俺看,八九成满就行,浸油之后,油把空隙填上,一样顶用!”
陈野没说话,起身从旁边成品堆里抽了块蜂窝板,又让鲁大锤拿来把步弓。他走到三十步外的试箭靶前,把蜂窝板往靶前一立。
“刘师傅,您射一箭,照平常力道。”
刘师傅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弓搭箭,一箭射出。“哆”一声,箭扎在板上,入木三分,但没透——板后只有个轻微凸起。
陈野拔出箭,又对李嫂道:“李嫂,你去挑块你觉得‘差不多’的板子来。”
李嫂很快抱来一块。同样三十步,同样一箭。箭扎上去,入木深度差不多,但箭尖从板后透出了一小截——虽然没完全穿透,但确实不如前一块。
围观工匠窃窃私语。李嫂脸有些红,刘师傅则挺了挺胸。
陈野却把两块板都拎过来,指着第一块说:“这块好,能保命。”又指着第二块,“这块,可能会要命。”
李嫂低下头。刘师傅脸上露出“早说过”的表情。
但陈野接着道:“可第一块,一天最多填一百块。第二块,一天能填三百块。”他看向两人,“北境现在一天至少需要五百块板子。你们说,我是要一百块保命的,还是要三百块可以保命的?”
刘师傅和李嫂都愣住了。
陈野把两块板并排放:“我的意思是——标准不能降,但法子可以想。刘师傅,您琢磨琢磨,怎么让填陶粒更快更满。李嫂,您也想想,怎么能让姐妹们手更巧。三天,我要看到新法子,能把产量提上去,质量还不能掉。谁想出来,奖一百两。一起想出来,各奖八十两。”
两人对视一眼,刘师傅先拱了拱手:“下官……试试。”李嫂也道:“俺也琢磨琢磨。”
一场争执,就这么变成了竞赛。
这法子陈野用了不止一次。铸坯区嫌模具冷却慢,他就悬赏“加快冷却法”;拉膛线区抱怨铁屑难清理,他就设奖“清屑妙招”;连食堂的大师傅因为做饭赶不上换班时间发愁,他都让“三天内想出让五百人半个时辰吃上热饭的法子,奖五十两”。
重赏之下,奇思妙想井喷。有老工匠改进了模具通风孔,冷却时间缩短两成;有小年轻设计了脚踏式铁屑收集车,清屑效率翻倍;食堂大师傅干脆弄出了“流水打饭台”——五个窗口同时打菜,工人端着托盘走过一趟,饭菜齐活。
产能数字每天往上跳。第三十天,炮,日产十八门;蜂窝板,日产三百五十块;爆破弹,日产六枚。
但麻烦也来了。
这天深夜,黑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总堂。陈野正趴在桌上打盹,手边还摊着生产日报。
“公爷,”黑皮声音压得很低,“‘黑帆商会’动手了。”
陈野勐地清醒:“说。”
“咱们往北境的第三批货,二十门炮、四百块板子,昨天在海上被劫了。”黑皮语速很快,“‘混海蛟’押运的船队过了长江口,在黄海遇上三艘快船拦截。对方用的是带倒钩的捕鲸叉和火油罐,不像寻常海盗。交手后,‘护卫三号’击沉一艘,但咱们一条货船被火油点燃,抢救不及,连船带货沉了。”
陈野眼神骤冷:“人呢?”
“弟兄们水性好,都救上来了,伤了七个,没死人。货……捞回来一半不到,炮全沉了,蜂窝板捞回来一百多块,泡了水,得返工。”黑皮顿了顿,“‘混海蛟’抓了两个活口,审了,是‘黑帆商会’雇的朝鲜水寇。雇主指名要毁咱们的‘铁管’和‘红箱子’。”
“朝鲜水寇……”陈野走到海图前,“能从黄海摸过来,说明他们在那边有落脚点。咱们的航线泄露了?”
“应该没有。”黑皮道,“‘混海蛟’说,对方是埋伏在咱们必经的航道上,像是知道咱们大致什么时候经过。他怀疑……咱们这边有内鬼,或者,咱们的货船被人远远盯梢了。”
陈野沉默片刻:“告诉‘混海蛟’,接下来的货,分三批走。一批走老航线,一批绕远路走外海,一批拆散了混在商船队里。护航船队也别聚在一块,分散开,前后照应。另外,让船坞加快‘护卫五号’下水,装上咱们最新的‘丙三号’火箭巢——他不是喜欢放火吗?咱们给他来个更勐的。”
“是。”黑皮又道,“还有件事。工部调拨来的焦炭,最近两批成色很差,杂质多,影响冶炼。王德福师傅验过,说是掺了劣质煤矸石。押运的说是矿场就那样,但王师傅说,工部直属矿场的焦炭,从没出过这种问题。”
陈野眯起眼:“户部那边使的绊子?”
“不像。”黑皮摇头,“马快嘴查了,押运这批焦炭的,是漕运衙门一个姓赵的管事,这人……是户部尚书钱有礼女婿的表亲。”
“呵,在这儿等着呢。”陈野冷笑,“断我原料,毁我运输,双管齐下。可惜,老子不是靠他们那点施舍过日子的。”
他走回桌边,抓起炭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让马快嘴去办三件事:一,查那个赵管事的底,看他最近和谁来往密切;二,联系山西的煤商,咱们首接从那儿买焦炭,走陆路运,贵点没事,要快要好;三,给京城的孙承宗孙尚书递个信,就说云州军械供应可能受影响,因为有人不想让北境打赢。”
黑皮记下,匆匆离去。
陈野站在窗前,望着工坊区彻夜不熄的灯火。海上沉船,焦炭掺假——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云州,多少双手想把这台刚刚提速的机器按停。
但停不得。
第二天一早,陈野把王德福、鲁大锤、沈括、苏芽都叫到冶炼工坊。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让人把刚到的劣质焦炭堆成堆,泼上油,一把火点了。
黑烟滚滚,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都看见了吧?”陈野指着那堆燃烧的废料,“有人不想让咱们好好干活,不想让北境的兄弟拿到好家伙。怎么办?”
工匠们沉默着,眼神里压抑着怒火。
“凉拌!”陈野提高声音,“他们断咱们的焦炭,咱们自己炼!从今天起,冶炼工坊分出一半人手,用咱们云州本地的煤,土法炼焦!成色可能差点,但老子宁愿用差点焦炭慢点干,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他又转向王德福:“老王头,工部那套炼焦的法子,您熟。带着咱们的人,三天内,我要看到能用的焦炭出炉。工钱,按平时三倍算。”
王德福重重点头:“国公放心,老朽拼了这把骨头!”
“其他人,”陈野扫视着众人,“海上沉了二十门炮,咱们就再造三十门!焦炭掺假,咱们就自己炼!三个月一百门炮,少一门,老子陈野把脑袋拧下来给北境的兄弟当球踢!但在这之前,咱们得把活干出来!有没有信心?”
短暂的安静后,鲁大锤第一个吼出来:“有!”
紧接着,工匠们齐声呐喊:“有!有!有!”
声浪震得工棚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接下来的日子,云州工坊迸发出惊人的韧性。冶炼区旁支起了十二座土法炼焦窑,虽然出焦率低,烟尘大,但焦炭质量反而比工部调来的好。工匠们自发延长工时,有人甚至抱着铺盖睡在工棚里——他们说,国公为了大伙儿把脑袋都押上了,咱不能怂。
海上,“混海蛟”调整了护航策略,三批货分散出发,护航船队像张开的网,在航线上来回巡弋。第五天,他们在黄海以北逮到一艘可疑的朝鲜板屋船,交战后俘获,从船上搜出了标注云州货船航线的海图,还有半袋没烧完的火油。
“图是新的,墨迹都没干透。”“混海蛟”把战利品送到总堂时,脸上带着杀气,“公爷,咱们这边真有内鬼。”
陈野看着那张精确标注了时间和位置的海图,沉默良久:“知道这图的人,不超过十个。查,悄悄的。”
产能没降,反而在压力下又涨了一截。第四十天,炮,日产二十一门;蜂窝板,日产四百块;爆破弹,日产七枚。
但陈野知道,暗处的黑手不会罢休。他们断了焦炭,劫了货船,下一步会是什么?工坊里的内鬼是谁?朝中还有谁在暗中使力?
他站在工坊最高的了望台上,望着这片铁火之地。炉火映红半边天,锤声如雷,工匠们像不知疲倦的蚁群,在这台巨大的机器里奔忙。
“粪勺”越掏越快,但坑边的土,也开始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