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红木门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在身后沉重地合拢,精准地切割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卡塞尔学院阳光下看似平静的校园,门内是混血种世界权力与秘密交织的漩涡中心。
昂热校长的办公室依旧保持着那种典型的、刻意的旧派风格: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上塞满了皮质封面的古籍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研磨咖啡豆以及淡淡的上等雪茄烟叶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流速都变得缓慢。阳光透过巨大的哥特式拱窗,被彩色玻璃滤成斑斓的光束,慵懒地投射在厚重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光柱中无数微尘如金粉般浮沉。
昂热校长就坐在他那张象征权力与历史的宽大办公桌后,身形挺拔,银发一丝不苟,像是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老派绅士。他手中端着一杯白瓷咖啡杯,袅袅热气盘旋上升,模糊了他部分表情,但那双如同北大西洋最深海域般湛蓝的眼睛里,惯常的温和笑意下,是无法掩饰的凝重。
林晚照没有选择坐下。她习惯于在任何场合占据有利的、易于反应和脱离的位置。此刻,她穿着卡塞尔学院标准的黑色作战训练服,勾勒出少女纤细却蕴含爆发力的身形,双臂松弛地交叉抱在胸前,背脊轻轻倚靠着冰凉的门边墙壁。这个姿态看似慵懒,但她全身的肌肉线条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她那标志性的黑色马尾利落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眼神也愈发锐利。
那是如同她随身那柄唐刀“狱劫”般出鞘即见血的锋芒,毫不避讳地直射向办公桌后的老人。
“很抱歉这么早结束你的假期,晚照。”
校长的声音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经过岁月打磨的醇和,以及毋庸置疑的真诚歉意。
“我知道,对你而言,这样完全脱离任务的时光并不多。”
林晚照没有回应这句客套,她的下颌只是几不可察地向上抬了抬一个微小的角度,瞳孔在阳光下收缩了一下,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直接进入正题。
昂热显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他轻轻将咖啡杯放回描金杯碟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他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指节分明,看不出丝毫老年人的颤抖。“然而,命运女神似乎从不眷顾渴望休憩的灵魂。”他语气沉缓,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一份SS级的任务被激活了。”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林晚照的反应,但她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涟漪。
“一份绝密档案,在路明非的家乡,那座中国沿海小城,失去了踪迹。”校长继续说道,目光如同手术刀,试图解剖林晚照面无表情下的真实想法。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晚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她只是用她那清冷、缺乏起伏的声调,精准地报出了一连串数据,仿佛在朗读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内部简报:“伴随档案失踪的,是一次非自然的能量剧烈释放。表现形式被伪装成浅层人工地震,官方测定震级为三级。但其能量释放模式异常聚焦,直接导致当地火车站主厅总计三千两百零七片高强度钢化玻璃,在同一瞬间呈完全一致的、受特定应力模式驱动的网状碎裂。执行部专员雷蒙德确认牺牲。”
她报出的数据,精确到了个位数,其详细程度远超卡塞尔学院正常情报渠道在如此短时间内所能获取的极限。
昂热深邃的蓝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微微颔首,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三千两百多片……分毫不差。”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是赞赏林家情报网络的高效,还是对这种无孔不入的渗透感到一丝忌惮,“你们林家的耳目,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准和……无处不在。”
林晚照无视了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她依旧维持着环抱双臂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雕像,静静地等待着核心指令的下达。阳光在她脚边投下清晰的影子,纹丝不动。
“校董会已经进行了紧急线上磋商,”校长身体微微前倾,将桌面上一个精致的、绘有东方花鸟图案的瓷碟向前推了推,碟子里是几块烤制成金黄色、撒着细腻糖霜和小巧糖粒的曲奇饼干,“最终决议,任命路明非为本次SS级任务的现场专员,楚子航作为副手,全程协助。吃一点吗?我记得这是你最偏好的口味,甜度足够。”
“好。”林晚照没有客气。她迈步上前,步伐稳定无声,修长的手指从碟中拈起一块造型最规整的饼干,动作自然地送入口中。对于味觉几乎被契约剥夺,只剩下“甜”这一种感知的她而言,这种浓郁到近乎霸道的甜味,是此刻唯一能清晰捕捉并带来短暂虚幻慰藉的滋味。她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实则是在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整理思绪,评估局势。
“晚照,我需要你。”昂热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褪去了所有客套,只剩下不容置疑的郑重和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校董会里的某些人,在漫长的岁月和权力的浸淫下,早已背离了我们最初立下的誓言,恐惧和贪婪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急于从这次事件中攫取想要的东西,或者消除潜在的威胁,手段可能会……非常规,甚至超出我们默许的底线。”他略微停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晚照,“而且,关于路明非……他上次在三峡展现出的、远超常规评估的能力……”
他刻意在这里收住话音,留下一个充满试探的空白,仔细观察着林晚照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晚照咽下最后一口饼干,拍了拍指尖并不存在的碎屑,动作干脆利落。她抬起眼,直接迎上校长探究的目光,眼神坦荡得近乎冷酷,没有丝毫犹豫或闪烁,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截断了所有可能的深究:“我不知道。”
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物理定律:“上次在三峡,情况危急,我的血液意外溅到他身上,可能因此引动了他体内S级血统的某种极端应激反应。那更像是一种……偶然的的血统共鸣现象。至于具体的触发机制、原理、以及后续影响,我不清楚。”
她将路明非那石破天惊的表现,轻描淡写地归结于一次意外的血统接触和S级的特殊性。
办公室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学生活动造成的模糊喧闹,反衬得室内落针可闻。阳光在地毯上缓慢爬行,如同流淌的黄金。
林晚照似乎认为这次召见的核心信息交流已经完成。她再次直起身,动作流畅,准备结束这次对话,转身离开这个充满无形压力与试探的房间。
“晚照,”昂热校长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身后漾开涟漪,“在你离开之前,可以……和我讲讲关于你那个护卫,‘上官’的故事吗?”
林晚照迈向门口的脚步,瞬间僵滞在半空中。她的背影明显地绷紧了,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冰线骤然拉扯住,连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都几不可察地弯曲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显露出一种承受着重负的疲惫。
“……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回答隔了几秒才传来,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带着显而易见、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抗拒,像是在拒绝触碰某个早已化脓腐烂的伤口。
“说说吧。”
校长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长者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是历经风浪后沉淀下的、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深处秘密的沉稳力量。
“一个S级血统,拥有‘时间零’这样珍贵言灵的存在,却甘愿成为影子般的护卫。这背后,总该有些缘由。”
林晚照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在荒野的石像。那沉默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沉重得几乎要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凝固起来。最终,她仿佛耗尽了某种对抗的力气,或者是意识到某些事情无法永远掩盖,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这一次,她没有再倚靠墙壁寻求支撑,而是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到办公桌正前方那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真皮扶手椅旁,坐了下来。她的坐姿依旧带着军人般的挺直和戒备,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家。”
她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身痛彻心扉无关的,某个早已消亡朝代的冰冷史书。
“是一个非常古老,也非常庞大的家族。漫长到……足以熬死一个又一个曾经显赫的世家,看着他们崛起、辉煌,然后如同秋天的落叶般衰败、腐朽,最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段血腥而黑暗的依附史。
“上官家……曾经也是这些世家之一,而且曾是相当强大的一支。但最终,在无数次的博弈、斗争和妥协后,他们还是……彻底归属于林家了。”
她抬起眼,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实物上,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被血色浸染的、签订屈辱契约的场景。
“作为归属的代价,或者说,烙印。”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上官家被规定,每一代,都必须将他们家族中血统最为纯净、潜力最高的那个孩子,‘上交’给林家。这个孩子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成为林家下一任家主候选人的贴身护卫,一种……活着的、拥有强大力量的盾牌与武器。”
她的叙述平静得可怕,“上官,就是被选中的,属于我的这一个。专属于我的护卫。”
她特意强调了“专属”二字,语气里听不出是占有式的宣告,还是一种带着悲哀的陈述。
“她没有名字,”林晚照继续说,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涩意。
“只有家族赋予的姓氏。或者说,在林家,连这个姓氏本身,都被视为一种需要被严格管控的禁忌,不被允许随意呼唤。只有我……只有我愿意,也只有我‘被允许’,能叫她一声‘上官’。”
这声呼唤,在森严冰冷的林家规矩里,是她能给予的最微不足道却饱含认可与联结的馈赠。
“她的血统,经过林家内部最严苛的评估,是毋庸置疑的S级。她的言灵,是‘时间零’。”林晚照报出这两个足以在混血种世界引起震动的信息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昂热校长微微颔首,表示他在认真聆听,他那双饱经世事的蓝眼睛里,目光专注而深沉,仿佛在通过这些信息,拼凑着一个庞大而黑暗的拼图。
“林家愿意投入资源栽培我,”林晚照的语调重新变得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愤怒。
“于是,他们也‘顺手’,以他们独有的方式,‘栽培’了上官。”
她特意在“顺手”和“栽培”这两个词上加了重音,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但和我的培养路径完全不同……上官所接受的,是一种……”
她的话语在这里再次卡住,仿佛那个词语本身就带着某种不祥、禁忌的重量,灼烧着她的喉咙。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吐出了那个词:
“彻头彻尾的、非人的‘改造’。”
“改造?”昂热校长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少许,像是听到了某种极其关键且危险的信息,“像是……我们学院秘密进行的,‘尼伯龙根计划’那样的基因优化和潜能激发?”
“不。”
林晚照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类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知晓内情的冰冷。
“完全不同。那根本不是优化和激发……那是……比‘尼伯龙根计划’还要……恐怖得多、彻底得多的东西。”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回忆起了某些她不愿记起,却又无法忘却的关于上官痛苦的片段。
办公室里第三次被沉默笼罩。这次沉默带来的压力远超之前,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窗外的鸟鸣不知何时也已停歇。
昂热校长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林晚照,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冰冷的外壳,看到她内心深处被刻意掩藏起来的对于同伴所遭受苦难的愤怒与无力。
“可以……更详细地说说吗?晚照。”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引导和鼓励,也带着一丝不容退缩的探究。
“关于那个……你称之为‘改造’的过程?我很想知道,林家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来‘塑造’一件如此强大的‘活体武器’。”
林晚照猛地抬起头,与校长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直直对视。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里面翻涌着对上官坚定不移的保护欲,对林家手段的熊熊怒火,一丝莫名的嘲讽,以及被触及最敏感秘密的警惕。几种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交织,最终,全部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不容更改的决绝。
“恕我不能。”
她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面上散落的几张文件。她不再给校长任何追问、试探或者说服的机会,也仿佛是要逃离这个让她不得不直面某些残酷现实的空间。
“任务简报,发到我终端。”
她丢下这句重复了两次的话,这次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昂热一眼,径直转身,近乎粗暴地拉开了那扇厚重,象征权力与秘密的红木门,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般,利落地消失在门外光线稍亮的走廊里,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红木门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缓缓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昂热校长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那张象征着卡塞尔最高权力的椅子上,没有动弹。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碟几乎未动的甜饼干上,又缓缓移向窗外明媚却虚假的校园风景。他端起手边那杯早已失去了所有香气的咖啡,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冰冷的瓷器触感从指尖传来,蔓延至全身。
他仿佛透过这冰冷的触感,看到了某些隐藏在历史最阴暗角落里用着所谓忠诚和家族之名进行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非人的……‘改造’……”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可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计算着某个倒计时,或者评估着某种迫近的威胁。
“林家……你们千百年来,究竟在追求什么?又究竟……制造了什么?”
(给我整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