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二曹暂且不提,单说这位有着“通幽十八王”凶名的赵狄。此人有一项人尽皆知的特性。
据说这位王爷动怒,从不会形之于色。他的怒火,只会化作指尖细微的抽动。而判断他怒火炽烈程度的标准,便是那手指抽动的频率。方才殿中那骤然急促、如同催命鼓点般的敲击声,便是最直接的死亡预警!
徐侩虽不知自己究竟触了哪片逆鳞,但电光火石间那闭口、跪倒的反应,却是千钧一发地保住了他的项上人头。
这绝非徐侩生性懦弱,而是这位十八亲王凶威滔天,早已深入人心。莫说朝臣,便是他的亲兄长、当世人皇赵蔺,也曾被他指着鼻子痛斥,此乃众多大臣亲眼目睹的铁证!
通幽十八王的凶戾事迹罄竹难书,但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莫过于他那动辄取人性命的冷酷。这“通幽”二字的称号,正是用淋漓鲜血浸染出的称号!灭门、暗杀、绝户……种种酷烈手段,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手段,早已玩得炉火纯青。
然而,如此嗜杀之人,却绝非头脑简单的莽夫。相反,他心思缜密、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四字冠于其身,无人不服。其洞悉幽微的分析能力、抽丝剥茧的洞察力,早已被默认为皇室之冠,无人能出其右。
念及此处,徐侩心头疑云更重,冷汗再次浸湿内衫。难道方才自己真在不知不觉间犯下了弥天大错?他用力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脑袋,试图理清思绪,却依旧如坠滚滚迷雾中。
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徐侩挣扎着站起身,对着殿中另一位老者——曹顺,深深一揖到底,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曹顺前辈,晚辈愚钝,实在……实在想不通,究竟是哪句话、哪个字,触怒了王爷天威?恳请前辈明示,救晚辈于迷津!”
曹顺并未言语,只是隔着数丈虚空,左手随意一抬,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嗡!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气机骤然自他掌中弥漫开来,瞬间笼罩徐侩周身!
徐侩保持着九十度躬身的姿势,身体却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提拉,竟不受控制地、笔直地站了起来!
他眼中骇然之色刚现,更惊恐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双腿竟自行迈开,如同提线木偶般,一步步僵硬地走到曹顺所在的桌案前。右手不受控制地拿起旁边的玉酒壶,先是为曹顺面前空置的酒杯稳稳斟满琼浆,接着又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注入清冽酒液。随后,他的身体“听话”地坐到一旁的空位上,右手稳稳端起那杯刚倒好的酒,平举于身前。
曹顺虚抬的左手依旧悬停空中,他伸出右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隔空与徐侩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
叮!
一声清脆的玉鸣。
曹顺仰头,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同时,他虚抬的左手轻轻一收。
噗通!
那股束缚徐侩的无形力量骤然消失。徐侩举杯的手臂瞬间酸软无力,杯中酒水“哗啦”一声泼洒在桌案上。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桌面上,大口喘起粗气,浑身汗出如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这……这是……”徐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极致的惊恐,“三千大道中的‘控魂之道’?!前辈竟已精进到如此境界?!”
“哈哈哈!”曹顺放声大笑,声震殿宇,“好小子,眼力倒是不差!”
笑声渐歇,曹顺长叹一声,起身踱至殿门前,背影显得有些萧索:“罢了,老头子我也不为难你了。只送你一句忠告,听与不听,全在你自己。”
“请……请前辈赐教!晚辈洗耳恭听!”徐侩挣扎着坐直身体,再次深深躬身,心脏狂跳不止。
“在王爷面前,”曹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徐侩心头,“你可以选择做哑巴,或者做个惜字如金的人。这取决于你究竟知道多少真相。但切记一点——”他微微侧首,目光如电扫过徐侩惨白的脸,“永远、永远不要在他老人家面前,卖弄你那点自以为是的‘智慧’!在王爷眼中,那不过是……”曹顺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一文不值的尘埃!”
话音未落,曹顺的身影骤然模糊、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便自殿门口消散无踪,只留下淡淡的威压余韵。
噗通!
徐侩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一屁股重重跌坐回身后的太师椅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喘息良久,才颤抖着手抓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仰头狠狠灌下。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
“玛德!”他猛地将酒杯掼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郁积的恐惧与憋屈终于化作一声低吼,“来人!”
殿门外侍立的一名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煞白,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头几乎埋进了胸口,声音细若蚊呐:“大……大人,您……您有何吩咐?”她认得这位大人,正是这几日反复盘问府中下人的“判官老爷”,此刻见他面沉似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徐侩心中烦躁异常,但多年涵养让他不屑于迁怒一个下人。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脸上的阴沉之色缓缓褪去几分。
在侍女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徐侩起身走到她面前。侍女吓得全身筛糠般抖动,以为要大祸临头。不料徐侩只是伸手,将她轻轻带到酒桌前,按在了方才曹顺坐过的椅子上。
“乖乖坐好。”徐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寒风。
说完,他不再理会吓得魂不附体、泪流满面的侍女,自顾自坐回原位,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慢悠悠地饮尽。他满意地看着侍女梨花带雨、惊恐无助的模样——这正是他需要的状态。人在极致的恐惧下,往往难以编织谎言,这一招,他百试不爽。
心下稍定,徐侩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你是哪里人?”
“奴……奴婢是土生土长的本郡人士……”侍女带着哭腔回答。
“多大年龄?”
“奴……奴家年方双十……”
“本郡最近出了一个阵道天才,你可曾听说过?”徐侩紧盯着侍女的眼睛。
“没……没听过天才……”侍女茫然地摇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补充道,“奴婢……奴婢只知道近些日子,有一位叫做‘阵圣女’的姑娘,名头……名头挺大的……”
“阵圣女?”徐侩眉头一皱,眼中精光一闪,“老夫怎么没听说过此人?细细道来!”
几轮问答下来,侍女见这位“判官老爷”似乎并未发怒,反而语气平和,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胆子也大了些,说话也流畅起来:“阵圣女……听说是前些日子去阵法交流协会参加入门考核的一位小姐,她不仅满分通过了考核,还……还超常发挥了呢!后来还帮协会修补了好多阵法!而且……”侍女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向往,“听少公子回来说,那位姑娘不仅阵道厉害,本身修为也强得吓人!更难得的是,年纪好像……好像比奴婢还要小上一点呢!”
“哦?竟有此事?”徐侩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之色。这情报,与他之前的推断竟隐隐相合!
“当然是真的!”侍女用力点头,急于证明自己,“这些都是少公子亲眼所见,回来当稀奇事儿讲给我们听的!大人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少公子!”
徐侩不再言语,手指无意识地轻捋着胡须,眯起的双眼中精光闪烁,陷入了沉思。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见他不说话,也不敢乱动,瞪着一双犹带泪痕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间让她倍感压抑的大殿。
“好了,你去吧。”良久,徐侩才挥了挥手。
侍女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小跑着离开了大殿。
殿内重归寂静。徐侩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倦意。这几日他马不停蹄赶到延陵郡,脚未沾地便投入了紧张的审问排查与凶案现场勘察,殚精竭虑,自认为总结出了一条完美的追查方向……
却万万没想到,这“完美”的推论,竟险些将他送入鬼门关!而这一切的关键,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横空出世的“阵圣女”!
想到此处,徐侩猛地一个激灵,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透!因为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自己最初向十八王汇报时的那句话:
“听说阵法交流协会最近来了一位天才,这个人需要重点关注一下……”
正是说到“重点关注一下”这里!十八王的手指,开始了那催命般的敲击!
如同黑暗中劈下一道闪电!徐侩堵塞的思绪瞬间贯通,一片清明!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问题不在于他怀疑的方向错误!那位阵圣女,即便不是真凶,也必然是破获此案绕不开的关键线索!
他方才惹怒通幽十八王的真正原因,并非其推论本身,而是触犯了这位王爷最深的忌讳——赵狄此人,平生最厌恶的,便是下属在他面前卖弄那点自以为精妙的推理!他只相信铁证!只接受实打实的真凭实据!除此之外,一切臆测与“高见”,在他眼中,皆是聒噪与愚蠢!
想通此节,徐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同时也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此刻已然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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