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大学士,安。”周启正上前行礼,面色带着几分局促:“这位是户部清吏司郎中,郑俨郑大人。”
郑俨只微微颔首,便开口道:“戚大人欲行银票之议,下官奉尚书之命前来参详。”
他语带审视,又特意加重了参详二字,弦外之音便是对银票之事并不看好:
“不知戚大人有何良策,能防伪造?杜滥发?”
戚扶媞还礼:“郑大人请随我来。”
一行人穿过重重岗哨,踏入宝泉司后院的秘造坊。
甫一进门,便见长案上已摆好三样物事:澄泥砚、特制墨、特制朱砂,正是昨日所备。
戚扶媞并不急着展示,转而望向郑俨:“郑大人掌户部清吏司,敢问如今各州府库中,积压的旧年绢帛还有多少?”
郑俨蹙眉道:“此乃户部机要,不便…”
“去岁洛州蝗灾之时,户部曾调拨绢帛三十万匹赈灾,结果如何?”戚扶媞不等他说完,又接着开口:
“运抵时已霉烂三成,余下的被当地官吏以次充好、克扣换钱。”
“此事御史台弹章犹在,郑大人当真不知?”
郑俨脸色微变。
“铜钱之弊更甚。”戚扶媞接着补充:
“各地私铸恶钱充斥市面,官钱被熔铸重造,铜料年年短缺。”
“去岁工部奏报,南璃十七处铜矿,已有九处濒临枯竭。”
她转身认真地看向对方:“三百年钱帛并行之制,已是积重难返。”
“不变,则财政日蹙,如涸泽而渔;变,或可绝处逢生。”
郑俨沉默良久,终于叹道:“这些道理,户部当然明白。”
“可银票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语气早不似先前那般生硬。
“难在防伪。”戚扶媞走回案前,示意老工匠取来热水,亲自演示:“所以我准备了这三样。”
但见热水注入澄泥砚,砚底竟浮起南璃山河暗纹,三光墨变色、朱砂显形。
郑俨看得目不转睛,待见到印鉴变色之时终于动容:“这这墨中掺了青金石?”
“不止。”戚扶媞又取出一张特制桑皮纸:“此乃巴南贡纸,我命人在制浆时掺入了武夷岩茶末、三七粉。”
“纸张本身便带淡褐纹路与药香,若有人试图漂白重印,纹路即乱,药香即散!”
郑俨接过纸张细看,又嗅了嗅,眼中渐露惊叹。
“但这还不够。”戚扶媞话锋一转,引众人至西墙:“防伪再精,若发行无度,仍是祸国。”
墙上悬着一幅巨大的《银票发行规制图》,又用朱笔勾勒三条铁律:
其一:「准备金制」每发行一千两银票,户部库中需存白银六百两、铜钱四百贯作为兑付准备,比例定期公示,许百姓查验。
其二:「分权发行」安南城设宝钞总司,各布政使司设分司。总局定总额,分司按当地商税多寡领取额度,超额需总司批文。
其三:「旧票回收」银票以十年为期,到期需至官署兑换新票。旧票回收后当众焚毁,杜绝存量泛滥。
郑俨凝视良久后又问道:“若遇战事急需,朝廷要超发银票,又当如何?”
“需经三议。”戚扶媞早有准备:“户部提议,内阁审议,殿下终裁。”
“且超发部分,需以未来三年盐税、茶税为抵押,并公告天下,战事平息后三年内收回。”
“那…若百姓挤兑?”
“这正是准备金制的妙处。”戚扶媞指向图上细则:“平日只开放三成额度供兑付,若遇挤兑,可临时提高至五成。”
“同时以新票换旧票,给予优惠。”
“人心趋利,见兑付顺畅且有利可图,风波自平”
她顿了顿,语气渐沉:“最关键的是,银票必须能纳税。”
“各州府征收田赋、商税时,需接纳三成银票。”
“如此银票有出有入,流转不息方能成为经济之活血,而非淤堵赘疣。”
秘造坊内一片寂静。
周启正已听得入神,几个老工匠也频频点头。
郑俨背着手在室内踱步,忽然停步问道:“戚大人深谋远虑,此策之善下官佩服。”
“只是这如此巨变,牵动天下,该从何处着手?”
“三步走。”戚扶媞早有腹案:“第一步,如朝堂所议以安南城为试点。”
“此地商贾云集钱帛之弊最深,且民间已有会票流通,百姓易接受。”
“第二步,以盐引改制为突破口。盐商本就惯用票据,将现行盐引逐步改为银票式样,限额发行专款专用。”
“第三步…”
郑俨沉吟良久,忽然深深一揖:“下官即刻回禀部堂,力陈此策之善!”
“有劳郑大人。”戚扶媞还礼:“只是还有一事。”
“防伪之法需绝对机密。”
“我提议,在宝泉司内设防伪坊,所有工匠、官吏终身不得外调,子弟可入官学由朝廷供养终老。”
周启正立即道:“下官这就去办!”
离开宝泉司时,已是暮色四合。
戚扶媞坐上马车,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传来街市收摊的喧嚣,夹杂着铜钱碰撞的叮当声。
马车驶过大街时,她忽然掀开车帘。
街边绸缎庄正在盘账,伙计扛着沉甸甸的铜钱箱进进出出。
对面粮店前,几个商人正为绢帛成色争执不休。
“前世学的东西虽说快忘光了,还好自己琢磨也能想再想一遍。”她轻声自语,似说与这暮色听。
马车拐进绥南王府正门,远远便看见殷承钺立在门口。
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见她下车,他便迎上来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如何?”
“成了。”她答,将今日所议细细说了一遍。
殷承钺静静听着,待她说完又忽然笑道:“那晚膳后吃些甜点补补如何?”
“我先前特意绕道去扶安巷口,给你买了些糯米条滚砂糖!”
戚扶媞闻言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今日表现不错!但今夜我想独占正房!”
殷承钺闻言轻笑:“小人之心了不是!总觉得我有所图!”
二人笑闹着并肩入府,将疲乏彻底甩在身后。
而此刻的宝泉司秘造坊内,周启正正对着《发行构想图》出神。
烛光摇曳,映着图上那些朱笔勾勒的线条,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江南商贾手持轻便银票,千里贸易朝发夕至; 州县库府不再为铜钱绢帛的储运损耗发愁;
南璃财政因流通加速而日渐充盈…
窗外,一轮新月升上柳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