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内的惊涛骇浪虽已平息,可戚扶媞那句「站在山脚下替人喊风景」的呐喊却似惊雷劈开暮色,在寒门士子与市井庶民间点燃星火。
南璃三洲,七郡,五十三城皆在其余温之下蔓延。
安南城西,简陋的青云茶寮内,几个身着洗白襕衫的学子围炉夜话。
炭火映着他们激动的脸庞,桌上摊着抄录的朝议片段。
“戚大学士此言,当真振聋发聩!”一个面容清瘦的青年拍案而起:“家父便是为缴丁税,寒冬腊月进山采药跌断了腿!若真能按田亩征税…”
“嘘!”旁边同伴急忙制止,警惕地扫视四周:“慎言!没见这几日城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我看啊…这事儿还有得磨!”
“唉...”青年皱眉轻叹:“我等小民之声终是难以惊动天上人。”
而另一头的积古斋后院内。
“文长…”岑怀礼开口,声音苍老却沉浑:“你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就这么任由那黄口小儿在朝堂上大放厥词?”
“我岑氏传家三百载,田庄佃户哪年饿死过一人?”
“哪处灾荒不曾开仓放赈?”
另一位族老接口,语调尖利:“她这是要掘我等祖坟!什么摊丁入亩,分明是劫富济贫,乱法祸国!”
“诸位叔伯…”坐在末席的年轻子弟忍不住直身:“戚大学士所言田多者多纳,未必全无道理。”
“如今各郡隐田逃赋已成痼疾,长此以往,国库空虚,边军无饷,才是大患…”
“放肆!”岑怀礼拐杖重重一顿:“你读了几年书,就敢妄议祖宗成法?”
“隐田?哪家没有几亩祭田、学田?”
“那都是维系族运的根基!她今日能丈田,明日就能抄家!”
满室喧嚣。
窗外晨曦渐亮,岑煜始终未曾开口。
直到众人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或激愤或焦虑的脸。
“说完了?”他问。
声音不大,却让室内骤然一静。
“那便听我一言。”岑煜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正面驳斥?如何驳?”
“她字字句句扣着民生公平,引的是《尚书》,论的是民本。”
“殿下坐在上面听着,满朝寒门出身的官员看着。”
“我们引经据典,她便诉诸血泪;我们谈祖宗法度,她便问百姓疾苦。”
“这场仗,从她开口那刻起,我们就已失了先手。”
他放下茶盏,面色依旧从容。
“那便任她施为?”岑怀礼皱眉看向他:“她身后是殷承钺母子,若是此时不除,往后...”
“叔父!”岑煜出声打断:“她既要变法,便让她变。”
“只是这法如何落地,田如何丈量,税如何征收…千头万绪,岂是一纸诏令能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禾都郡,乃我岑氏祖地。”
“传话下去:各级官吏照常点卯,对新政诏令恭敬领受,绝不可有半句怨言。然则…”
“田册档案,年久虫蛀,整理需时;胥吏差役,春耕在即,人手不足;乡绅耆老,对亩产定级多有疑虑,需耐心解说…凡此种种,皆乃实务之难,非有意阻挠。”
“让她去解,让她去闯。”
岑怀礼眯起眼质问:“软刀子磨人岂有真刀好用?”
“是规矩。”岑煜纠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难处。”
“她要破旧立新,便须有移山填海的本事。若连这点荆棘都趟不过去…”
他未再说下去,只是颇为不屑地轻笑了声。
戚长昇确有大才,可这为官之道更重世故人情!
她如今还差得远...
同一时刻的绥南王府竹影轩内。
戚扶媞褪了官靴,只着素白罗袜踏在地板上,深深一礼:“殿下。”
“在家就乖乖叫娘!”殷姒欢斜倚在湘妃榻上,只着一件常服。
她托腮看着戚扶媞一脸正经站那儿,眉眼间褪去朝堂上的威仪,倒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慵懒与慈和。
“坐近些。”她伸手指了指眼前绣墩:“回家就别挂着那副老学究做派了。”
戚扶媞依言坐下,面色却依旧正正经经地。
殷姒欢端详她片刻,忽又轻叹一声:“可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世家反弹,阳奉阴违,实务掣肘。”戚扶媞答得很快,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不止。”殷姒欢掀开身上的毯子,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银票改革,动的是钱脉。”她背对着戚扶媞,语重心长地开口:
“钱脉虽重,终究是流通之物,折损了,肉痛一阵,还能另寻财路。”
“可税制,尤其田赋,动的是根基土地,是士绅命脉。”
“这是朝代更迭间,多少帝王将相想做,却都铩羽而归、甚至付出身死国乱代价的绝险之事!”
她带着长辈的口吻轻声劝导:“岑煜是你老师,他的本事,你当清楚。”
殷姒欢走回榻边,语气转为一种近乎直白的剖析:“他今日在朝堂上暂避锋芒,非是畏你,而是以退为进。”
“自你提出税改的那一刻起,他身后便不止岑氏,更是五姓八望天下豪绅!”
戚扶媞一直安静听着,神色未有半分动摇:“臣…不惧!”
“母亲说的这些…”她双眸清澈依旧:“长昇早已一一想过。”
“长昇知道,此路会遭遇明枪暗箭,会步履维艰,甚至可能身败名裂。”
她停顿一瞬,深吸口气。
“银票改革,是为通商富民;女学女吏,是为开智求公。”
“然若赋税不公,根基不正,则商通乃肥豪强,智开反成帮凶!”
“百姓依旧困于田租杂捐!”
“那不是殿下的南璃该有的样子!”
她带着一身凛然之气起身:“有些路,注定孤直,注定荆棘满途。可长昇...”
她眼中是殷姒欢最熟悉的野心:“九死不悔!”
殷姒欢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那年跪在慈宁宫前的自己...
良久,一丝极复杂、极欣慰,又带着隐隐心痛的笑容,缓缓绽放在殷姒欢唇角。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那本宫便陪你,撞它一回南墙!”
“首站定在何处?”
“禾都郡。”戚扶媞面色沉稳。
殷姒欢轻佻一笑:“直捣黄龙?你倒是会挑地方。”
“既是试点,自然要选最难啃的骨头。”戚扶媞语气平静:“啃下了禾都,余下诸郡...阻力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