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时分,萧弘书站在税制清丈司门前,抬眸看着头顶的崭新匾额,似叹似笑:
“还真让你说服殿下了。”
他未着官服,只一身清雅直裰:“我原以为,至少要再吵上三五回。”
戚扶媞转身见到是他,随即浮起真切的笑意:“太傅今日怎有空来此?”
“再忙,也得来瞧瞧我这胆大包天的学生。”萧弘书合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目光扫过院内忙碌整饬的众人:
“税制清丈司…名字起得倒直白,正适合民间政令推行。”
“太傅这是大老远的跑来埋汰我了?”戚扶媞眼带笑意的故作嗔怪。
税制清丈司,选址在安南城西前朝盐茶转运使废衙。
专司田亩丈量、等则评定、新税核算事宜。
司内置提举一员,副提举二员,下设清丈、核算、纠察三科。
萧弘书沉默片刻,忽然问:“可还记得,井田制崩坏之因?”
“当然…”戚扶媞回:“太傅从前说,井田制非制度不善,乃人心易变,兼并难止。”
“是。”萧弘书踱步至一株老槐树下,仰头看枝桠间漏下的天光:“自古田制之改,鲜有善终。”
“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强秦一时,然秦二世而亡,后人皆言其法苛烈。”
“王莽复王田,天下骚然,身死名裂。”
“王安石行方田均税,半途夭折,党争愈炽…”
“史书斑斑,皆是前车之鉴。”
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回戚扶媞脸上,带着师长特有的、混合着关切与忧虑的复杂神情:“你此番摊丁入亩,较之先贤,更为彻底,更为激烈。”
“触动之深,牵连之广,尤胜以往。”
“我并非不赞同损有余补不足之理,只是…”
他顿了顿,终是轻叹一声:“于朝局而言,太过冒进。”
“与天下豪绅为敌,恐伤国本。”
戚扶媞静静听完,并未反驳。
“老师说的,我都想过。”她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史书我读得或许不如老师透彻,但有一事,我看得明白…”
“历代变法,无论成败,那些写在竹简绢帛上的民本仁政,落到田间地头,便只剩血泪。”
她转头看向萧弘书,眼中没有少年人的激愤,只有一种沉淀后的、近乎悲悯的清醒:“我知变法凶险,亦知可能失败…会得罪无数人。”
“可若因惧怕失败便不去尝试,因畏惧阻力便固步自封,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
“女学、女吏、银票、商路,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为少数人锦上添花,而非为千万人雪中送炭。”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署衙门外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
早点摊的蒸气氤氲,赶早市的农人挑着担子匆匆走过,孩童在巷口追逐嬉笑。
“太傅若问我为何执意如此。”
戚扶媞轻声说:“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在这南璃境内…农户看着自家新添的娃娃,想的不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丁税又要加重。”
“而是觉得这世道虽难,但朝廷的税负还算公道,孩子好好养大,将来或许也能读书识字,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南璃很好…”
“好到每个人都能又尊严的活着!”
萧弘书怔住了。
他看向眼前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曾经的南璃小神童,如今的朝廷重臣…
忽然感到一阵陌生,又无比熟悉。
陌生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透彻与担当,熟悉的则是那份自始至终未曾改变的、近乎天真的赤忱。
良久他忽然释然一笑,想到从前在京都之时,曾有大学士对他批语:士衡虽有贤臣之能,却无治世安民之才。
那时的他三元及第,清风傲骨…自当是听不进去的。
可如今再看着眼前之人…
“罢了。”他重新摇开折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收起玩笑神色,正容道:“你且记住,岑氏在禾都经营百年,早已根深蒂固。”
“丈田核税,看似实务,实则处处是陷阱,步步有玄机。”
“你带的这些人...”他目光扫过院内那些年轻热忱的面孔:“有干劲是好事,但经验不足,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万事…务必谨慎。”
“学生谨记。”戚扶媞郑重一礼。
萧弘书摆手转身欲走,行出几步,又停住。
他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低语:“若遇难处,记得来信。”
而戚扶媞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才深吸口气转身回到衙内。
午后的税制清丈司内,有从女吏司抽调的精干女子,有今科举子中自愿投效的寒门士子,亦有几位从各郡县征辟而来、精通田亩账册的老书吏。
众人或好奇,或忐忑,或跃跃欲试,目光皆聚在戚扶媞身上...
“诸位。”戚扶媞戚扶媞立在阶上:
“自今日起,我等掌中之尺、笔下之册,量的非仅是田亩广狭,更是南璃赋税之新章,百姓生计之根本。”
“前路必有荆棘,行事当持正守心。愿诸位...”
“量天地之公,正赋税之平!”
话音落,众人肃然,齐声应诺。
寒门士子眼中燃起热烈的希冀,女吏们挺直脊背,老吏则捋须颔首,浑浊眼底掠过一丝久违的锐气。
可这些豪情壮志,在不过短短十日之后,便差点儿在禾都郡被悉数浇灭。
副提举、原户部主事周焕,一个四十出头面相精干的中年人,此刻手中捧着一叠零散的册页:
“…郡府户房称,旧年鱼鳞图册因去岁库房漏雨,损毁近半,正在重新誊抄。”
“各县呈上的田契…格式不一,年代混杂,真假难辨...”
“且有大量白契、活契,权属不明。”
“郡内熟悉旧册的老吏,三人告病,两人返乡,余下诸人…对新政亩等划分标准,皆称未蒙上官明示,不敢擅专。”
他放下册页,深吸口气:“十日来,我等竭尽全力,实际清丈完成的田亩…仅一百二十余亩。”
“还都是城郊零散菜地,大户庄园,连门都未能进去。”
堂下坐着从安南带来的吏员们,个个面色沉重。
明知地方刻意为难,却又无甚错处...
那种日复一日的挫败感,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有人愤慨,有人沮丧,更有人眼中已露出迷茫。
戚扶媞坐在上首听完禀报,面上并无怒色,只拧眉深思了片刻。
“预料之中。”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若他们痛快配合,反倒奇怪。”
她起身,走到悬挂的禾都郡舆图前:“既然从上面撕不开口子,那便从下面开始。”
“明日起,分三组,亲自下田。”
“不找胥吏带路,不要乡绅引荐,就去田间地头,找正在春耕的农户,亲眼看看,亲口问问。”
众人面面相觑。
下田?他们中多是读书人,何曾真正踏足过泥泞水田?
戚扶媞看穿众人犹豫,淡淡道:“丈量之尺,不光在手中,更在眼里,在脚底。”
“不知稼穑之艰,何谈赋税之公?我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