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小河岔口的老槐树下。
一枚灰色石子静静躺在树根缝隙中,纹丝不动,清晰地传递着某种讯号。
窝棚内,董小忠恭敬开口:“前辈,您上次吩咐的事情,有两件已有些进展。”
“说。”
“第一件,关于荆少峰。这半年来,正如外界所见,他一直深居荆家族地,未曾外出。
击伤黑水帮熊泌江,是他伤势宣告痊愈后第一次公开出手。”
“第二件,是关于芸颜丹坊的孙掌柜。”董小忠略作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
“她十年前突然出现在坊市,此前一片空白,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最初引人注意确实是因为容貌,引来不少觊觎之徒。
但她很快展现出炼气六层的修为和不俗的炼丹术,站稳了脚跟,经营起丹坊。
此外,她与欧阳家的欧阳岚交情似乎不错。”
他脸上露出几分惭愧:
“至于她定期外出采购的具体路线和接触对象……小忠无能,尚未查明。
她行事极为隐蔽,离去与归来皆无定时。
那个方向路途险峻,没有一定修为难以尾随,我们实在力不从心。”
陈玄问:“那个方向,大致会经过哪些地界?”
董小凝神回想片刻,答道:
“据坊市老人所说,依商队常走路线,由近及远,应先过黑风岭隘口,再是枯涧荒原。
继续往东便是玄渊宗山门所在。更远之处,便非我等所能知了。”
“玄渊宗……”陈玄低声重复,眸中微光一闪,“距此多远?”
“据说约有五千余里,途中多是险山恶水,妖兽盘踞,非修为有成者不敢轻易涉足。”
陈玄未再追问,转而道:“熊泌江的下落,仍无线索?”
“是,南区彻底没了他的踪迹,仿佛人间蒸发。”董小忠摇头。
陈玄沉默片刻,翻手取出一柄青钢剑,剑身泛着均匀的青黑光泽:
“做得不错。这柄剑,你拿去防身。”
董小忠呼吸一促,眼中骤亮。
青钢剑在坊市至少价值好几十灵石,对他而言无疑是重赏。
他双手微颤地接过,躬身道:“多谢前辈厚赐!”
“用心办事,后续消息,及时报我。”陈玄言罢,退出窝棚外,身影消失。
“是!”董小忠对着空荡的棚口低声应道,紧紧握住冰凉的剑柄。
陈玄并未直接返回药田,而是遁至一处废弃地基的乱石堆下,敛息凝神。
信息碎片在脑中不断拼合。
荆家此前大肆收购疗伤药材,外界皆以为是追缉凶徒所用。但他清楚,真凶戊土鬼早已伏诛。
那些药材的去向,只有一个可能,用于荆少峰自身。
九转续脉丹虽可解蚀脉之毒。
但蚀脉散毒性阴损霸道,造成的根基亏损与修为倒退,绝非一颗丹药便能彻底恢复。
这半年,荆少峰定是在族地内秘密疗伤,巩固元气。
熊泌江不仅参与阻挠炼丹,更在庆典上被当众指认,荆家绝无放过之理。
只是,为何荆少峰仅将其重伤?
以他炼气七层的修为,加上荆家手段,当场格杀应当不难。
除非……
荆少峰当时的状态,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完好。
又或者,另有图谋。
应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熊泌江的失踪,此刻显得尤为关键。
他的下落,很可能牵动荆家下一步行动,甚至成为引爆坊市动荡的导火索。
若能掌握其踪迹,或可在这场风波中抢占先机,至少也能提前规避风险。
陈玄眉头微蹙。
一个经营多年的帮派首领,竟能彻底消失无踪,整个南区都毫无线索,这本就极不寻常。
他目光一凛,想起一人,高赞贫。
北区的地头蛇,宋家所豢养的恶犬。
此前九转续脉丹之事,此人亦有插手。
他与熊泌江皆听命于宋家,必有联络。
若熊泌江无处可去,投靠高赞贫的可能性极大。
据黄全死前所供信息,高赞贫在北区有几个隐秘据点。
陈玄心念电转,已有决断。
他决定亲赴北区一探。虽有风险,但值得一试。
凭借蛰龙眠与万象蛰形功,他的感知与隐匿之能远超同阶。
只要不深入宋家族地核心,风险可控。
甚至,只要保持距离、谨慎行事,即便面对筑基修士,他也有把握来去无踪。
既定计划,陈玄身形下沉,朝着坊市北区方向悄然遁去。
土石在他身前分开,无声无息。
坊市各区虽有界限,但地下并无阻隔,唯有强弱不一的阵法灵光需小心规避。
陈玄依循记忆,先后潜行至两处高赞贫的可能据点外围。
第一处是家喧闹的赌坊后院,只感知到几名炼气初期的修士在饮酒吹嘘,并无异常。
他毫不迟疑,转向第二处。
一条偏僻巷道深处,一所看似普通的民居下方。
距其尚有百丈,陈玄便感知到一层微弱的阵法波动笼罩该处。
此地布有简易的警示与防御阵法,灵光虽弱却连贯,寻常修士难以悄无声息潜入。
他运转万象蛰形功,周身气息渐与周围泥石融为一体,灵力波动频率悄然调整,如水滴汇入江河。
不过片刻,身形一沉,已无声无息穿透那层阵法光幕,未引发丝毫警报。
民居地下,别有洞天。
一间以巨石垒砌的密室内,烛火通明,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未散尽的伤药气味。
厅内有四人。
主位上坐着一名面色倨傲的青年,脸色过度虚浮,眼神阴鸷,正是宋家公子宋圭。
下首左侧,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脖颈粗短的汉子,炼气六层修为,是西区的地头蛇吕鑫宇。
右侧则是一名指节粗大,煞气缭绕的中年修士,同样炼气六层,正是北区地头蛇高赞贫。
坐在高赞贫下首的那人,脸色惨白,左臂用夹板固定吊在胸前,胸口衣襟下隐隐透出包扎痕迹,气息萎靡不振。
正是失踪的黑水帮帮主熊泌江,炼气五层修为,显然伤势未愈。
“……黄赔死得蹊跷,连他几个手下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宋圭指尖敲着桌面,语气不耐,
“查了这么久,就没半点眉目?莫非真是戊土鬼干的?那家伙拿钱之后还想灭口?”
高赞贫忙欠身,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公子息怒。非是小的不尽心,实是荆家如今把南区盯得铁桶一般,咱们的人寸步难行。
芸颜丹坊那边,孙芸那娘们又滑不溜手,实在难以下嘴。黄赔折了,咱们在南区等于是瞎了眼……”
他瞥了一眼熊泌江:“本想扶熊老弟顶上,结果…唉!”
熊泌江脸上横肉一抽,独眼中闪过怨毒,闷声道:
“荆家小儿欺人太甚!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宋圭冷冷打断:“够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他语气转厉,“戊土鬼还没消息?他拿了那么多定金,总不会真栽在荆家手里了吧?”
一直沉默的吕鑫宇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难听:
“公子,戊土鬼是家主旧识介绍,专做这等脏活的,信誉尚可。或许只是暂避风头。”
“避风头?”宋圭冷哼,
“我看是卷了我宋家的灵石躲起来了。他若落在荆家手里……你我都得完蛋!”
室内一时沉寂,气氛压抑。
高赞贫搓着手,小心翼翼问:
“公子,那眼下该如何是好?荆少峰伤势若真恢复,荆家下一个目标必定是我们。”
宋圭烦躁地挥挥手:
“还能如何?荆少峰既然已经出手,说明他伤势已无大碍。荆家接下来必会报复。
必须早做准备,父亲那边自有安排。你们管好自己手下,最近都给我缩起来,别再让荆家抓到把柄!”
他指向熊泌江,“尤其是你,老实在这待着,伤没好全之前,不准露面!”
又对高赞道:“芸颜丹坊那个孙芸,也多留意。黄赔先前似乎打她主意,却折了进去,这女人恐怕不简单。”
“是,公子。”高赞贫连忙应下,“小的会加派人手盯着。”
又商议了几句坊市布置和应对荆家可能发难的措施后,宋圭似乎不愿在此久留,起身离去。
高赞贫等人恭敬地送到门口。
地底,陈玄将上方对话尽数听入耳中,心神平静无波。
果然在此。
宋圭对戊土鬼的下落焦虑万分。
熊泌江已成弃子,被宋家藏匿于此。
荆宋两家的冲突,已是一触即发。
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如一抹幽影融入厚重土层,向着芸颜丹坊方向遁去。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隙,在青石板上洒落细碎光斑。
一阵车辙声由远及近,双辕青篷马车缓缓停靠在坊前。
车帘掀开,孙芸率先步下马车。
她今日未如往常那般穿着裙装,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青灰色法衣,长发利落绾起,仅以一根乌木簪固定。
眉目间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却仍强打精神。
随后,一名年轻男子俯身钻出车厢,轻巧落地。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着靛蓝细布长衫,面容白皙,眉眼尚可。
但下颌微抬,目光扫过四周时,隐约透出几分刻意收敛却仍可察觉的居高临下。
“掌柜回来了。”
吴秀秀闻声从柜台后迎出,脸上堆起笑容,目光在陌生男子身上不着痕迹地一转。
“嗯。”孙芸步履未停,径直走向堂中主位坐下。
吴秀秀连忙为她奉上茶水。
孙芸接过茶盏,吩咐道:“去药田,叫陈三和小艳回来。”
不过片刻,陈玄和棠小艳一前一后步入堂内。
棠小艳额角还沾着些许泥痕,陈玄则垂手立于一侧,神情平静如常。
孙芸放下茶盏,声音平稳:
“这位是滕掏,我新收的弟子。日后丹坊一应事务,除我之外,由他主理。”
她目光扫过三人,“你等需听从调配,不得怠慢。”
堂内霎时一静。
棠小艳与吴秀秀皆是一怔,面露讶色。
吴秀秀下意识望向那名名唤滕掏的男子,眼中既有好奇,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棠小艳则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两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低头应道:“是,掌柜。”
陈玄亦随之躬身,语气平淡无波:“是。”
姿态与往常并无二致,仿佛这只是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孙芸眸光微转,将三人神情尽收眼底,却未多言,只简单将三人介绍与滕掏:
“这位是吴秀秀,负责前堂接待与日常杂务。这位是棠小艳,精通灵植,药田多赖她悉心照料。这位是陈三,药田伙计,做事还算稳妥。”
滕掏这才抬起眼皮,下颌微扬,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
视线经过棠小艳时,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而扫过陈玄时,则隐约带上一丝审视与衡量。
陈玄面色如常,眼帘低垂。
心神微凝间,万象蛰形功自然运转,超凡感知悄然蔓延。
皮相之下,另有乾坤。
滕掏面部骨骼与肌肉的走势略有异常,皮下浅层灵力流转,构筑了一层薄而精巧的伪装。
那看似炼气三层的修为之下,蛰伏着更为深厚的气息,实为炼气五层。
且根基沉稳,灵力凝练程度远非寻常散修可比,倒更像是某些世家或宗门出身的弟子。
陈玄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这番洞察悄然敛起。
无论此人来历如何,既是孙芸带回,便属丹坊之人。
只要不碍着他的事,便无须理会。
“秀秀,”孙芸吩咐道,“你先带滕掏熟悉一下丹坊各处。”
吴秀秀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几分殷勤上前:“滕师兄,请随我来……”
不料滕掏却径直打断,随手一指棠小艳,语气不容置疑:“由她带我熟悉即可。”
堂内气氛蓦地一凝。
吴秀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面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只委屈地看向孙芸。
“滕师兄,我……”棠小艳也怔住了,下意识想要推拒,神色间透出几分无措。
孙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抬手止住吴秀秀,目光转向棠小艳,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小艳,便由你带滕掏四处看看吧。将丹房、库房、药田的位置都告知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