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内一片沉寂,与日前血腥混乱的景象判若两地。
黑暗笼罩着大部分区域,唯有吴秀秀房内还亮着昏黄的烛光,窗纸上投出她坐立不安的身影。
气息显示仅她一人,孙芸尚未归来。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借着夜色翻入丹坊后院,落地无声,迅速蹿至吴秀秀房门外。
“笃…笃笃。”敲门声极轻。
屋内,吴秀秀显然被惊动,烛火摇曳,人影倏然起身,嗓音带着一丝绷紧的惊怯:
“谁…谁在外面?”
门外无人应答,唯有夜风穿过巷道的细微呜咽。
吴秀秀的影子猛地后退,几乎贴到墙上。
“啧。”门外人似乎觉得无趣,恢复了清亮些的男声,
“表姐,是我,刘稚江。快开门,外头冷得很。”
木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吴秀秀的脸在门后显露,惊魂未定,旋即浮起薄怒。
她压低声音骂道,一把将他拽进屋,拳头跟着捶在他肩头,力道却不重:
“刘稚江!装神弄鬼的,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坊里刚出了大事!”
刘稚江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反而就势探手,一把揽住吴秀秀柔软的腰肢,跨入门内。
房门被他随脚带上,隔绝了内外。
“呀!没正经!”吴秀秀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双腿离地,裙摆微荡。
刘稚江低笑,凑近她泛红的耳根:“几日不见,表姐清减了些,可是想我想的?”
吴秀秀挣扎着要下地,脸颊却更红了,捶打他的手也失了力气:
“一来就吓人…你怎么敢这时候翻墙进来?”
内室灯火略暗,陈设私密,带着女子居所的淡淡脂粉香气。
刘稚江将她放在床沿,自己挨着坐下,手指不规矩地在她腰间轻划:
“听说你们丹坊闹出大动静了?还死了人?我来看看我的好表姐有没有被吓着。”
吴秀秀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声音压得极低。
她将当晚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虽细节不甚清楚,但那血腥的结果却毋庸置疑。
刘稚江听完,眼中掠过一丝喜色,抚掌低笑:
“死得好!这下丹坊正好缺人。表姐,你这次可得在孙掌柜面前好好替我美言几句,把我弄进来!”
他手指用力,将吴秀秀搂得更紧。
吴秀秀被他勒得轻哼一声,嗔怪地拍了他手臂一下:
“你这人…怎么这般说话…那是人命…”
刘稚江混不吝地在她翘臀上轻拍一记,发出清脆一声:
“怎么?难道表姐你不想我天天来陪你?还是说…你看上那个陈三了?”
“你胡说什么!”吴秀秀脸颊绯红,急急反驳,
“那人跟木头疙瘩似的,整日埋首药田,话都没几句,无趣得紧。哪比得上你…”
“我怎么样?”刘稚江坏笑,凑近她耳边,热气呵在她颈侧,“说啊,表姐,我哪里好?”
吴秀秀身子一软,别过脸去,声音低若蚊蚋:“讨厌…你明知故问…”
话音未落,便被刘稚江低头堵住了嘴唇,剩余的娇嗔化作含糊呜咽。
烛火摇曳,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墙上,衣物窸窣落地声渐起,夹杂着逐渐粗重的喘息。
百余丈外,小院中的陈玄缓缓睁眼,眸光沉静,波澜不惊。
芸颜丹坊如同一口深井,表面的波澜之下,似乎涌动着更深的暗流。
“星斑髓草”的线索,以及孙芸身上隐藏的秘密,看来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谨慎的探查。
夜风拂过院中新翻的泥土,带来一丝凉意。
他起身,走入丹室,无声地合上了门扉。
白鱼坊市的主干道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喧嚣一如既往。
两侧楼阁店铺林立,飞檐斗拱,旌旗招展。
玄渊宗直辖的玄渊阁气势最为恢宏,踞于整条街最核心的位置。
七层高的主楼通体以灵木构建,辅以青玉装饰,流光溢彩。
毗邻的万宝楼鎏金招牌同样醒目,丝毫不逊。
更远处,汇通商行、荆家百草阁、林家丹霞阁、欧阳家神兵楼、宋家万符堂的招牌各自矗立,占据着繁华地段,门庭若市。
陈玄,或者说如今身份下的李长青,缓步行走其间。
他面容清癯,年近四十的模样,周身流露出沉稳的草木气息。
身着土灵法衣,灵光尽敛,外观与寻常衣物无异,只隐隐透出几分土系灵蕴。
修为维持在炼气四层,恰是散修中有些实力却不惹眼的层次。
脚步踏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感受着透过鞋底传来的坚实。
周遭人流汹涌却有序,阳光洒落,带来真实的暖意。
而非以往土遁时被冰冷土层包裹的感觉。
这与记忆中陈三须时刻低头敛息,警惕各方窥探的感受,截然不同。
昔日他来去匆匆,眼中只有谋生所需的店铺或是返回药田的最近路径。
心神时刻紧绷,何曾有过闲暇感受这坊市繁华。
修为提升,身份改换,带来的不仅是安全,更是视角的转换。
如今,他方能以相对从容的心态,重新审视这座复杂的修仙者聚集地。
主干道核心区域秩序井然,身着玄渊宗青色劲装的巡逻弟子不时走过。
个个眼神锐利,气息精悍,无人敢在此造次。
他们的存在,是维系这条主干道乃至整个坊市核心秩序的基石。
最大的建筑,坊务厅门前广场开阔,修士进进出出,处理着任务、租赁、纠纷等各种事务,一派繁忙景象。
视线投向远处,坊市被隐约的界限划分为四大区域。
东区楼阁华美,灵气氤氲,时有金石敲击之声隐隐传出,是欧阳家以法器炼制闻名的区域。
南区建筑古朴厚重,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生机气息,是荆家擅长灵植培育与种植的势力范围。
西区水汽与药香交织,丹炉氤氲不绝如缕,正是林家以炼丹术见长之地。
北区则相对繁杂,坊巷间符纸明灭,朱砂气息隐约,诸多符箓店铺背后,站着以制符技艺着称的宋家。
而更外围,则是大片低矮拥挤、灵气稀薄的棚户区。
那里是无数底层散修和凡人挣扎求存之地,也是昔日陈三的栖身之所。
“这便是力量与身份带来的差异么……”陈玄心中默念,眼神静如止水。
他脚步微转,拐入一旁的汇通商行。
店内光线明亮柔和,地面光可鉴人。
灵木货架散发淡淡清香,各类商品在微型阵法光罩下熠熠生辉。
“李兄,有些时日未见了。此次前来,可是又有什么需求?”
赵铭笑着迎上,热情而不失分寸。
陈玄拱手回礼,声音平和:“今日得闲,过来看看。”
“正好,前日新到了一批云雾灵茶,滋味清冽,颇具静心凝神之效,李兄可有兴趣品鉴一番?”
陈玄微微颔首:“却之不恭。”
赵铭笑着引路。两人穿过厅堂,来到内间雅静茶室。
窗外是小巧庭院,植有几竿翠竹,灵光氤氲,巧妙隔开外间喧嚣。
赵铭手法娴熟地温壶、置茶、冲泡。
茶汤清亮,白气袅袅,带着独特的湿润清香。
“请。”赵铭将一盏茶推至陈玄面前。
陈玄端盏,先观其色,再轻嗅其香,小酌一口,任茶汤在舌尖回转,方缓缓咽下。
“茶汤清润,入口微涩,然回甘绵长,灵气虽不磅礴,却温和滋养,是好茶。”
他放下茶盏,客观评价道。
赵铭笑道:“李兄是懂茶之人。此茶自然比不得那些顶尖灵植,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闲聊几句茶经后,陈玄话锋一转,似随意道:
“方才一路走来,见坊市内似乎比往日更显喧闹。这几日南区和北区那边,颇不太平?”
赵铭笑容微敛,轻叹:“李兄是指荆、宋两家之事?”
陈玄目光落在茶汤上:“倒是奇了,玄渊宗竟也由得他们如此?”
赵铭放下茶壶,身体微倾,声音压低,却依旧从容:
“说到底,宗门要的是供奉。
只要不影响大局,不波及主区秩序,不损及宗门核心收益,下面这些家族有些摩擦争斗,宗门有时反而乐见其成。”
“哦?”陈玄适时露出探究神色。
赵铭抿了口茶,继续道:
“李兄是明白人。玄渊宗何等庞然大物,岂会事事亲力亲为。
这白鱼坊市虽是宗门产业,但地域广阔,人员繁杂,具体庶务,终究需要人手打理。
宗门弟子,重心多在自身修行,向往大道长生,未必愿意长久沉浸琐碎事务。”
陈玄点了点头,宗门修士与家族修士在这一点上初衷确有不同。
“坊市东南西北四区,由四大家族协助管理,也是由来已久。
当年玄渊宗在此建坊,四家先祖乃最早一批追随者,立下汗马功劳。
初建时,坊市规模尚小,玄渊宗尚可直接管辖。
后来日渐繁盛,杂务剧增,宗门便逐渐放权,吸纳了当时实力最为雄厚的四家。
许以重利,赋予部分管理之权,代行征收赋税,维持区域秩序之责。”
“如此一来,宗门只需掌控坊务厅,把握大局,收取大部分收益,省心省力。
而四家也借此获得了稳定财源和地盘,得以迅速发展壮大。可谓各取所需。”
陈玄若有所思:
“所以,荆宋两家虽厮杀争斗,但只要不波及主干道和核心商业区,不影响玄渊宗的整体收益和威严,宗门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铭点头:
“正是此理。
宗门底线清晰。不可越界,不可违逆宗门根本法度,不可惊扰主干道及重要商铺的经营,更不可延误上缴宗门的岁贡。
在此范围内,宗门通常不会直接干预。毕竟,四家相互制衡,反而更利于宗门掌控。”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甚至有种私下说法,这种可控的摩擦,本就是宗门默许甚至引导的。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最终占优的一家,能按时足额缴纳甚至缴纳更多份额的岁贡。
对宗门而言,谁具体管理那片区域,并无本质区别。”
陈玄缓缓啜了口茶,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看似井然有序的白鱼坊市,其下潜藏着玄渊宗与大家族之间微妙而现实的利益平衡与默契。
宗门求的是稳定的大额收益和宏观控制,家族争的是发展空间和实际利益。
只要在框架内博弈,打生打死,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之争,执棋者只需确保棋局不崩即可。
这解释了为何荆少峰遇刺那般大事,最终也似雷声大雨点小。
解释了为何宋家敢暗中下黑手,荆家敢明目张胆报复。
一切皆因他们深知游戏的规则和宗门的底线。
“多谢赵兄解惑。”陈玄放下茶杯,语气诚恳,
“如此说来,我等散修,更需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了。”
赵铭笑着点头:
“李兄是通透之人。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忧,只要在这主街之上,汇通商行之内,玄渊宗的规矩还是顶用的。”
陈玄沉吟片刻,道:
“近日研习炼丹术,觉得火候总有欠缺,想寻些比寻常灵木灵炭更高效充分的火源材料,不知贵行可有推荐?”
话题自然转回交易,静室内恢复了轻松的闲聊氛围。
陈玄心中却如明镜。
这白鱼坊市,比他之前理解的更为复杂,也更为残酷。
阳光下的繁华秩序与阴影里的血腥厮杀,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而他要做的,便是利用这规则的缝隙,更深地蛰伏,更稳地前行。
与赵铭交割完灵石货物,又闲聊片刻坊市近来的物价波动后,陈玄起身告辞。
走出汇通商行,重回喧闹的街道。
阳光依旧明媚,人流依旧熙攘。
但他眼中所见的,已不仅仅是繁华街景,更是其下纵横交错的利益脉络与无声的规则铁律。
他缓步朝自己的小院走去,心中一片清明。
郭旭元、黄赔、戍土鬼皆成过往。
荆宋两家的争斗不会轻易止息,资源的争夺永无休止。
李长青这个身份,将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坊市中,继续他的蛰伏与修行。
直至,拥有足以真正掌控自身命运的力量。
脚步平稳,身影渐渐融入坊市的人流之中,沉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