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赴宴之日到了。
陈玄在木屋内换上孙芸所赠的新衣。
衣料质地坚韧,剪裁合体,细节处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精致。
他取出一面铜镜,心念微动,缓缓撤去了长期维持的伪装。
镜中映出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容,眉目间虽仍带青涩。
但因长期修炼蜇龙眠与汲取大地生机,肤色匀净,眸光沉静通透,透出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气度,俨然一位翩翩少年。
陈玄端详片刻,眼神平静。
随即再度运转功法,气息与容貌逐渐变化。
肌肤转为常在药田劳作的微黯,眼神回归朴拙,周身那点不凡气韵也尽数收敛,又变回那个貌不惊人的药田伙计。
他仔细检查周身,确认再无破绽,这才推门而出,向芸颜丹坊行去。
抵达丹坊时,孙芸正从门内走出,似是刚准备停当。
她今日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绛紫色裙裳,深沉华贵,衬出几分不同往日的雍容与距离感。
然而眼波流转之间,那股成熟风韵愈发夺目。
她见陈玄衣着整洁,身形挺拔,虽相貌平平,却也干净利落,眼中微不可察地一亮,唇角牵起一丝还算满意的弧度,颔首道:
“这身还算得体。走吧,莫误了时辰。”
丹坊外已备好一辆双辕青篷马车。
孙芸姿态优雅地步入车厢,陈玄则与沉默的车夫同坐前辕。
车声粼粼,驶向南区中心的荆家族地。
荆家庄园今日门户大开,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片喜庆气氛。
高大的门楼前,身着统一服饰的荆家子弟神色肃穆,迎接着各方来宾。
手持请柬的宾客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气息不凡。
孙芸的马车在指引下停稳。
她款款下车,陈玄立即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前方地面。
步入宴客厅,眼前豁然开朗。
厅堂极为宽敞,布置得奢华而不失修仙世家的清雅气韵。
灵果佳酿罗列齐整,侍者穿梭其间。
已有不少宾客到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声浪不高,却自有一番暗流涌动的氛围。
正如孙芸所言,南区稍有名号的店铺掌柜几乎尽数到场,或是亲自前来,或是派遣心腹代表。
孙芸一出现,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
她本就风姿绰约,今日盛装更显光彩照人,令人难以移目。
她似已习以为常,步履从容,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体微笑,目光流转间,已向几位相熟的掌柜颔首致意。
陈玄跟在孙芸身后,万象蛰形功早已悄然运转,周身气息完美融入环境。
虽因孙芸之故引来一些打量,但众人见他修为低微,神态拘谨,便很快失去兴趣,只将他视作孙芸带来的寻常仆役。
陈玄目光低垂,却借着眼角余光与远超常人的感知,冷静地观察着场中情形。
他瞥见了汇通商行的伙计赵铭,对方也代表商行而来,正与人交谈。
陈玄面色如常,目光一触即离。
他是“陈三”,与这位汇通商行的伙计素无交集。
厅内人物众多,最受瞩目的自然是玄渊宗派驻坊市的代表。
一男一女,皆身着玄渊宗制式青袍。
男修名叫李慕玄,约三十许年纪,面容冷峻,神情沉稳,目光开阖间自有威仪,修为已达炼气七层。
女修名为柳如絮,看似稍年轻些,容貌清丽,气质却偏清冷,扫视场中时带着审视之意,同样有炼气七层的修为。
他们周围自然围拢了一圈人,各方势力人物纷纷上前,恭敬见礼,言辞间极为客气。
四大修仙家族亦是全场焦点。
欧阳家的长女欧阳岚并未与人扎堆,只独自立于雕花木窗边,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勾勒出矫健身形。
炼气八层的修为令她气场格外强大。她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偶尔与人对视便微微颔首,英气中不失礼数,眉宇间自有一股疏朗大气。
林远山与其女林清婉被数人围在中间。
林远山面色红润,笑声洪亮,显然因成功炼制九转续脉丹而春风得意。
林清婉娴静地立于父亲身侧,一袭水绿长裙,容貌清美,只是眼神偶尔掠过人群,似在寻觅什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宋家家主宋海哗亲自前来,其子宋圭紧随其后。
宋海哗身为筑基修士,面容阴柔,皮肤过分白皙,手指纤细,说话时声线尖细低沉,眼皮习惯性微耷,透着一股阴郁之气。
其子宋圭亦有炼气七层修为,神态气质肖似其父,眼神却更多了几分游移不定之色。
他的目光几次掠过场中女修,最终停留在孙芸身上,眼中闪过浓烈的兴趣。
就在这时,两名身材魁梧、面色凶悍的汉子也注意到了孙芸。
其中一人左眉断为两截,眼神浑浊凶狠,浑身蛮横之气,是西区的地头蛇吕鑫宇。
另一人眼神阴鸷,指节粗大,是北区的高赞贫。
此二人与已死的黄赔乃是结义兄弟,对黄赔的失踪与芸颜丹坊的变故早有耳闻,此刻看向孙芸的目光充满了贪婪、垂涎与忌惮。
两人低语几句,吕鑫宇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高赞贫眼神则愈发冰冷。
随即,他们竟晃晃悠悠朝孙芸走来。
“孙掌柜,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啊。”
吕鑫宇嘿嘿一笑,目光毫无顾忌地在孙芸身上逡巡,
“我那黄赔兄弟前些日子还说要去拜会掌柜,谁知一去就没了音信。掌柜可知他的去向?”
孙芸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骤然冷了几分,如覆薄冰:
“哦?黄道友去了何处,我怎会知晓。二位若是寻人,该去坊务厅报案才是。”
声音虽仍柔媚,却透出明显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全然未将两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高赞贫阴恻恻地接话:
“孙掌柜说的是。不过,黄赔最后出现是在你们南区。他名下那些产业如今群龙无首,兄弟们都很关心啊……”
孙芸轻拂衣袖,似要弹去不存在的尘埃,语气轻淡:
“二位关心自家兄弟,自是应当。不过,妾身只是个炼丹的,听不懂这些。”
目光已转向别处,俨然不愿再与二人多言。这般无视的态度,比直接呵斥更令吕鑫宇与高赞贫脸色难看。
恰在此时,宋圭走了过来。
他先对吕鑫宇、高赞贫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目光便黏在孙芸脸上,笑道:
“孙掌柜,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今日难得一聚,正当饮酒赏美。不知宋某可否有幸,邀掌柜稍后一叙?”
话语虽客气,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势在必得。
孙芸眼波流转,还了一礼,掩唇轻笑:
“宋公子客气了。妾身今日是随众前来为荆老祖道贺的,只怕不得空闲。您看,欧阳姐姐似乎在寻我,失陪了。”
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抬出欧阳岚,随即微一敛衽,身姿摇曳地转身向欧阳岚行去,将宋圭与吕鑫宇、高赞贫皆晾在原地。
宋圭脸上笑容淡去,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孙芸走至欧阳岚身旁,二人相视一笑,低声交谈起来,神态颇为亲近。
很快,玄渊宗的柳如絮似乎也对她们的话题生出兴趣,含笑走近。
林清婉见状,也缓步加入。
四位身份、修为、容貌皆出众的女子立于一处,低声浅笑,言谈甚欢,自成一道靓丽风景,吸引了厅内众多或明或暗的目光,成为此刻宴客厅的焦点。
陈玄默不作声地将自己与孙芸的距离又拉远些许,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厅内陈列的灵植摆设,实则将各方动静尽收心底。
他悄然挪步,凑近正在稍事休息的赵铭附近。
赵铭也注意到这个一直跟在孙芸身后的少年,见他举止沉稳、目光清正,不似寻常杂役那般畏缩,便主动含笑开口:
“这位小友颇为面生,可是芸颜丹坊高足?”
陈玄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拘谨与受宠若惊,微微躬身道:
“前辈折煞小人了。小的陈三,只是在芸颜丹坊负责照料药田的杂役,不敢称高足。”
“哦?照料药田?”赵铭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态度更显和善
,“芸颜丹坊近来的药材品质提升显着,想来小友于此道耗费了不少心血。”
陈玄连忙摆手,头垂得更低:
“前辈谬赞了,小的只是本分做事,依循掌柜指点,不敢居功。多是仰赖孙掌柜调度有方,和棠小艳姑娘悉心照料的成果。”
赵铭见他态度恭谨、言辞朴实,不似作伪,便笑了笑:
“不必过谦。能得孙掌柜看重,必有过人之处。药田打理不易,需熟悉地气、水脉、灵植习性,看来小友于此道确实下过苦功。日后若需采购灵种、肥料,或是想淘换些与灵植有关的功法杂书,可来商行寻我。”
“多谢赵前辈提点,小的记下了。”
陈玄恭敬应答,带着几分底层修士特有的拘谨与仰慕,与之攀谈起来。
交谈间,陈玄发觉赵铭虽修为不算顶尖,但对修仙界各方势力,奇闻异事,灵材宝物乃至功法特性皆见识广博,言谈中颇多真知灼见。
他扮演好虚心求教的晚辈,偶尔提出一两个看似朴素却切中要害的问题,引得赵铭谈兴更浓,多说了几句,愈发觉得这小伙计踏实本分。
一番交谈,陈玄自觉获益匪浅。
约莫半个时辰后,吉时已至,庆典正式开始。
荆南天与荆少峰父子二人联袂而出。
荆南天依旧是不怒自威的筑基老祖气派。
其子荆少峰一身锦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气息赫然已恢复至炼气七层,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林远山立即携林清婉上前,笑容满面地拱手道贺。
荆少峰应对客气,礼数周全,但那份客气中透着明显的疏离,并未因林家炼成丹药而显出多少热络。
林清婉在一旁娴静微笑,目光偶尔与荆少相接,后者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多余表示。
宴会过半,灵果佳肴已过数轮,厅内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涌动。
荆南天朗声大笑,举杯敬过在场众人,尤其向玄渊宗李慕玄、柳如絮致意后,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凝了几分:
“感谢诸位赏光。想必上月我荆家之事,大家皆有耳闻。竟有宵小之徒,欺我荆家,欲行不轨!”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尤其在欧阳岚、宋海哗以及屠刚、贺炎脸上顿了顿。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见无人接话,荆南天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带上来!”
一众荆家子弟押着十余名修士进入大厅。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身上带着封印,神情惶恐萎顿,正是当日荆家设伏时擒下的活口。
荆南天声如洪钟:
“当日场面混乱,不少贼子负隅顽抗,当场殒命。剩下的这些,我荆家也已稍加讯问。有趣的是,他们大多声称是受他人蛊惑指使,并非本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语气玩味却冰寒刺骨:
“真假难辨。今日喜庆,我荆家也非嗜杀之辈。
这样吧,在场诸位,若有谁认识其中某人,愿出面为其作保,证明其并非主谋,或乃受蒙蔽利用,那我荆家便卖这个面子,允你将其带走。如何?”
话音一落,那群被擒者中顿时一阵骚动。
许多人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求生渴望,目光急切地在宴席间搜寻,虽不敢出声呼喊,眼神却已道尽一切。
其中数人目光躲闪地望向宋海哗与宋圭,亦有看向欧阳岚及两位地头蛇的,最后更有两人死死盯住南区一位小帮派的首领。
凡被目光触及之人,如宋海哗、欧阳岚等,皆面色平静,眼神古井无波,恍若未觉。
吕鑫宇与高赞贫对视一眼,目光凶狠,却也不敢有任何异动。
那位小帮派首领则瞬间面色惨白,额角沁出冷汗,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厅内气氛凝重如铁,落针可闻。
荆南天等了片刻,忽地一笑:“好!既然无人愿为这些宵小之辈出头,那便……”
他大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将这群……”
“老祖饶命!宋家主!宋家主救救我!我可是按您……”跪伏人群中,一人终是承受不住死亡恐惧,猛地抬头嘶声大喊,目光直刺宋海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