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小艳明显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不情愿,但触及孙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还是低下头,轻声应道:
“是,掌柜。滕…滕师兄,请随我来。”
滕掏面无表情,看也未看一旁脸色难看的吴秀秀,径直跟着棠小艳朝后院走去。
待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道尽头,吴秀秀立刻瘪了嘴,带着哭腔向孙芸诉苦:
“掌柜…您看他……”
孙芸瞥她一眼,语气稍缓:
“好了,滕掏初来,难免生疏。你去把昨日晾晒的药材收拣归置。”
语气虽缓和,却并无真正安抚之意,只是淡淡分派了事务。
吴秀秀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应下,转身离开。
陈玄此时才躬身道:“掌柜,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回药田了。”
孙芸目光落在他身上,略作沉吟,道:
“嗯。往后丹房的事,你就不必再帮忙了。专心打理好药田,尤其是新辟的那片,那些幼苗需得多费些心。”
陈玄面色如常,即刻应道:“是,小的明白。”
语气恭敬,行礼之后便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前堂。
孙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旋即隐去,恢复平静。
是夜,地底洞府。
陈玄静立如松,万象蛰形功悄然运转,感知如无形的水波,徐徐笼罩上方的丹坊。
吴秀秀房内,她正对镜自照,偶尔发出几声轻叹,气息浮动,心绪显然未平。
孙芸房中一片漆黑,气息沉静。
与往日外出归来时一样,她似乎极为疲惫,早已歇下。
而原本属于郭旭元,如今由滕掏入住的那间房,还亮着灯。
滕掏正在床榻上盘膝打坐,一呼一吸间灵力流转,气息绵长,与其炼气五层的修为相符。
忽然,他周身流转的灵力微微一滞,双眼倏然睁开。
灯未熄,人已悄无声息落地,极轻地拉开房门。
穿过寂静的后院,推开那扇通往坊市小巷的侧门,身影迅速没入外面的黑暗。
陈玄的感知锁定他离去的方向。
并非坊市街巷,而是药田。
他心中一凛,身形瞬间沉入泥土。
戊土遁形诀精义已融入万象蛰形功,遁速大增,身化大地脉络中一缕极难察觉的异动。
数息之间,便已悄然潜回药田木屋之下,旋即上浮入屋。
略一思忖,他将外显修为牢牢压制在炼气一层。
随即迅速躺倒于床板,扯过薄被半掩,模仿出深沉睡眠的绵长呼吸,连心跳频率都刻意放缓。
片刻后,木屋那扇并不牢靠的房门被一股巧劲无声推开。
滕掏的身影堵在门口,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先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屋内。
简陋的桌椅,墙角堆放的农具,悬挂的几串干草药。
一切如常,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淡气息。
随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床铺上,一步步走近,停在床边。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冷硬的光斑。
他盯着陈玄看似毫无防备的睡脸,眼神锐利如鹰,审视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与肌肉的放松程度。
右手缓缓抬起,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柄寒光隐现的法剑。
剑尖闪烁着冷芒,直指陈玄心口。
在距衣衫仅寸许之地骤然停住,凛冽的剑锋寒意透衣而入。
滕掏的目光死死锁住陈玄的脸,每一丝肌肉的放松,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甚至眼睫在微弱光下的丝毫颤动,都落入他眼中。
时间仿佛凝滞。
木屋内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约一弹指后,滕掏眼底的审视与冰冷试探之意才缓缓收敛。
他手腕微振,法剑悄无声息撤回,收入袖中。
再度瞥了一眼床上依旧沉睡的陈玄,他这才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退出木屋,轻轻带上门。
木屋重归寂静。
床上,陈玄缓缓睁眼,眸底一片冰寒。
指尖凝聚的灵力悄然散去,隐于袖中的龟甲盾也被无声收起。
他坐起身,透过窗棂缝隙,望见滕掏取出令牌顺利通过药田阵法,身影消失在通往丹坊的小径尽头。
一抹凛冽杀机在眼底一闪而逝,旋即被更强的理智压下。
此刻并非动手良机。
他再次施展遁术,沉入地底,以比滕掏更快的速度返回丹坊下方的洞府。
当他重新将感知投向丹坊时,滕掏才刚刚慢悠悠踱回后院,姿态仿佛真是深夜闲逛归来。
滕掏伸手,正要推开房门。
动作却骤然僵在半空。
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孙芸悄无声息立于房中。
一袭素白中衣外罩淡青纱袍,未绾的青丝垂落肩头,面容隐在昏暗光线下。
唯有一双眸子,冷静地看着门口,似已等候多时。
滕掏心下微紧,面上却迅速堆起那副惯有的,略带散漫的神情。
他推门走进,仿佛没看到孙芸眼中的冷意,自顾自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杯凉茶,声音刻意放松:
“掌柜的,这么晚还在等我?”
孙芸的声音平稳响起,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去了何处?”
滕掏呷了口凉茶,语气轻松:
“初来乍到,心中好奇,睡不着,便在坊市周边走了走,熟悉环境。”
“熟悉环境?”孙芸的声音听不出波澜,“需要特意走到药田木屋里去?”
滕掏放下茶杯,语调微扬,带上一丝刻意的轻慢与被冒犯的不悦:
“来之前,师尊特意嘱咐,必须保证星斑髓草和龙须蕴灵藤万无一失。
出了半分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我既领了职责,自然要亲自确认。
怎么,这丹坊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地底,陈玄心中蓦然一动。
师尊?滕掏不是孙芸引入丹坊的?他口中这位师尊又是何人?孙芸之上,竟还有他人?
孙芸静默片刻。
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两人轻微的呼吸与窗外隐约风声。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师尊让我带你回来,是协助打理丹坊,保证那两样东西顺利培植。不是让你自作聪明,试探不该试探的人。”
她缓缓起身,走向滕掏,步伐无声,却带着一股无形压力。
“收起你的心思和小动作。莫要给你自己,还有你师尊,惹来无法收拾的麻烦。”
滕掏脸颊肌肉微不可察地一抽。
孙芸的话戳中要害。
药田无恙,陈三也确似平常,他的试探徒劳且冒失。
但被如此直白警告,那股凭借师门而来的优越感与对孙芸隐隐的不忿顷刻占据上风。
他下颌绷紧,强撑着姿态冷声道:
“坊内事务,你自有决断。但师尊交办的事,我自有分寸。该如何做,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孙芸深深看他一眼,目光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不再多言,缓缓走向房门,在与滕掏擦肩而过时,留下最后一句冰冷告诫: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安分些。”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内外。
滕掏独自站在房中,直到孙芸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几不可闻地缓了口气,肩膀微懈。
抬手抹了把脸,眼神复杂变幻,交织着不屑、忌惮,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
地底洞府中,陈玄缓缓收回感知。
周身再度被寂静与黑暗包裹。
他盘膝坐下,眼眸微合。
将今夜所见所闻,尤其是孙芸那番看似训诫,实则隐含多重意味的话语,在脑中细细剖析。
星斑髓草,龙须蕴灵藤,神秘的师尊,心怀鬼胎的滕掏,孙芸暧昧不明的立场……
芸颜丹坊看似平静的药香之下,暗流汹涌,深不见底。
滕掏此子,心胸狭隘,行事冒进,无疑是一颗躁动的棋子,亦可能是一根引爆局面的引线。
杀意虽暂敛,警惕已提至顶峰。
他需更快提升实力,更稳地隐藏自身,以应对这悄然逼近的,愈发诡谲的波澜。
自那夜滕掏夜探药田,出手试探之后,陈玄便将自身彻底沉入一种极致的蛰伏状态。
每当白昼来临,药田泥垄之间,陈三的身影便准时出现。
身着粗布短褂,脚踏草鞋,周身气息收敛得与脚下泥土无异。
或是运转地元诀梳理土气,滋养灵植;或是弯腰除草,动作一丝不苟,与往常毫无二致。
新拓的药田里,那几畦星斑髓草与龙须蕴灵藤被格外精心照料。
他严格按照孙芸交代的法门,调配特制灵泉,于清晨与黄昏时分精准浇灌,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暗紫色叶片上的银斑在特定光线下流转奇异光泽。
蛇形根茎散出的独特气息,混杂在药田浓郁的草木清气中,难以察觉。
夜幕降临,药田归于寂静。
木屋之内,陈玄盘膝而坐,待万籁俱寂,身形便无声沉入地底。
丹坊洞府之中,灵气远比上方浓郁。
他摒弃杂念,不再炼制新丹,不再演练法术,甚至放缓了对两仪蕴灵峰的祭炼。
所有心神,尽数投入纯粹的法力提升之中。
身前玉瓶开启,药香弥漫,其中多为药力精纯的上品聚气丹,间或夹杂一两颗药力更为磅礴的凝气丹。
他谨慎计算自身经脉承受极限,在确保不损根基的前提下,将服用量提至身体所能负荷的顶点。
丹药入腹,即刻被蛰龙眠功法高效炼化。
精纯药力如潮奔涌,汇入经脉,被迅速转化为精纯灵力,沉入丹田。
地元诀自行运转,丝丝缕缕大地生机被汲取而来,融入四肢百骸,潜移默化地滋养经脉。
弥补高速修炼带来的细微损耗,稳固道基。
洞府内唯有他悠长沉稳的呼吸,以及灵力流转时的微弱嗡鸣。
时间于此失去意义。
只有丹田内日益充盈,渐趋饱和的灵力,清晰昭示着修为的进境。
炼气四层到五层之间的壁垒,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小境界的突破都要厚重。
他能感觉到那层无形障壁的存在,每一次灵力潮汐冲击,都让其微微震颤,却始终未能洞开。
陈玄心静如水,不急不躁,只是持续不断地积蓄力量,打磨灵力,等待水到渠成的刹那。
如此昼夜交替,循环往复。
滕掏每隔几日便会来药田一趟。
他一身锦缎衣裳与周遭泥土环境格格不入,神情带着丹师学徒特有的矜持与审视。
多半是棠小艳上前应答,汇报灵植长势。
滕掏的目光则会扫过整片药田,尤其在星斑髓草和龙须蕴灵藤上停留最久。
指尖偶尔拂过叶片,感受其内蕴灵气。
他的视线有时也会落在不远处正低头忙碌的陈玄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不易捉摸的探究,旋即移开。
陈玄总能恰在此时背身弯腰,或专注于手中活计,完美避开那审视目光。
气息始终维持在炼气一层,未有半分波动。
一次劳作间隙,棠小艳凑近陈玄身边,额角沾着细汗,小声嘀咕:
“陈三哥,你觉得那个滕掏人怎么样?”
陈玄手中活计未停,面色如常,憨厚一笑:
“滕师兄是掌柜的亲传弟子,身份尊贵,丹道天赋想必极好,人也生得周正。”
棠小艳闻言,秀气的鼻子微皱,脸上露出明显不喜:
“好看什么呀?整天拿腔拿调,看人的眼神…怪不舒服的,好像谁都欠他灵石似的。反正我觉得他很讨厌…”
陈玄只是摇摇头,不再接话,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凝露花,指尖灵力温和输出,引导其根系更好地吸收地气。
二十日后的一个深夜。
地底洞府中,陈玄周身气息陡然攀升至临界点。
丹田之内,浩瀚灵力盈满欲溢,奔流越来越快,发出江河涌动般的低沉轰鸣。
他毫不犹豫将早已含在口中的一枚凝气丹吞下。
更为庞大的药力沛然奔涌,与体内积蓄已久的灵力瞬间合流。
化作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涛,终于将那层坚韧壁垒彻底冲垮。
周身经脉豁然贯通,丹田骤然扩张,所能容纳的灵力总量瞬间提升一个层级。
奔涌的灵力在新开拓的经脉中畅流,速度、总量、精纯度,皆远胜炼气四层之时。
突破余波缓缓平息。
陈玄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蕴,神华湛然,旋即又恢复古井无波的沉静。
炼气五层,成了。
此次从四层突破至五层所耗费的时光,竟与当初从初入炼气修至四层顶峰相差无几。
道途漫漫,愈行愈艰,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