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丹房内烛火摇曳,将两道拉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孙芸急切追问:“你答应了?”
“我岂会应他!”孙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屈辱与愤怒,黑袍无风自动,
“那人仗着祖辈余荫,在宗内有些势力,便如此趁人之危。
我孙颜再不济,也绝不以此等交易换取道途!”
她急促喘息,胸口起伏,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线压低,透出深深的无力:
“我假意与他周旋,他才松口,告知凝基散所需的一味主药。
声称若我能自行凑齐三份,他便考虑将丹方交易于我,否则免谈。
我实在无法,只得将此事托付于你。滕掏前来,本也是为了协助此事,谁知……”
孙芸沉默良久,方一字一句问道:“所以,星斑髓草和龙须蕴灵藤,便是那凝基散的主药?
“龙须蕴灵藤是我后来费尽心力,从宗门秘阁典籍的残卷中零星查知。”
孙颜语气肯定,
“此藤罕世,能提纯炼气期法力,祛除深层杂质。
使气态灵力更接近筑基期的液态雏形,是为灵元转化奠定根基的奇物。
星斑髓草则是那人点名之物。无论如何,既然种下,便须万无一失。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指望。”
她话锋一转,重回滕掏之事,声音冷硬如铁:
“滕掏的失踪,绝非意外。他虽只是炼气五层,却得我几分真传,身上亦有我赐下的护身之物。
在这白鱼坊市,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的,绝非高赞贫那等货色。此事必须查清!”
孙芸忧心忡忡,上前半步:
“我明白。但眼下风声正紧,荆宋两家斗得正凶,坊务厅也未必尽心。
你万不可亲自涉险。若让人知晓你与芸颜丹坊的关系,只怕后患无穷。”
“先找到滕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孙颜语气决绝,不容转圜,
“优柔寡断解决不了问题。”
“你待如何?”孙芸深知妹妹性情,只得顺着问。
“我有一道‘牵机引’,可凭其身份令牌在百里之内感应大致方位。
只要令牌未被彻底毁去或置于极高明的隔绝阵法中,便有迹可循。”
孙颜黑袍微动,一只素白手掌探出,指尖捏着一块式样古朴的青铜罗盘,
“必须查到蛛丝马迹。否则,这星斑髓草我无法安心。
若卷入难以掌控的是非,宁可毁去,也绝不能留给你招祸!”
“颜儿!”孙芸语气陡然急切,“此药关系你道途根基,岂能轻易毁去?我会小心……”
“小心?”孙颜冷笑打断,
“小心若有用,滕掏也不会失踪!姐,你总是这般……罢了,我没时间与你争执。”
她不再多言,口中念动晦涩口诀,指尖凝起一缕精纯的水蓝色灵力,缓缓注入罗盘中心。
“嗡!”
罗盘发出轻微颤鸣,指针开始急速旋转,带起微弱气流。
孙芸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远处小院静室内,陈玄的感知高度凝聚,如同无形触须,牢牢锁定丹房内那异常的灵力波动。
时间流逝。
指针疾转数十息后,速度渐缓。
却如同失去方向般左右摇摆不定,划着混乱的圆弧,始终未能指向任何明确方位。
最终,罗盘光芒黯去,指针彻底停滞,归于死寂。
孙颜紧盯罗盘,黑袍下的身形僵住,语气透出难以置信:
“竟无丝毫感应?这怎么可能?”
孙芸沉吟片刻,试探道:“令牌已随他一同毁在那晚的混乱中了?”
“不可能!”孙颜断然否定,带着宗门弟子的自信,
“那令牌材质特殊,等闲筑基修士都难以轻易毁坏。定是出了别的变故!”
她声音愈发冰冷,
“除非,被人刻意带到了极远之处,或以远超我手段的方式彻底隔绝了气息。”
她猛地收起罗盘,语气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便从其他线索查起。你将坊内近日所有异常,接触过的所有人,巨细无遗告知于我。
尤其是那个死了的伙计陈三,他平日可有丝毫异常?与何人往来?修为进境如何?”
孙芸沉默片刻,道:
“陈三平日极为本分,只知埋头打理药田,几乎从不外出,也鲜与人交往。
修为一直停留在炼气一层,并无寸进。若说异常,实在看不出。”
孙颜语气森然:“尸身呢?可曾仔细验看?坊务厅的人怎么说?”
“坊务厅的人来看过,说是与贼人同归于尽,被阴火雷珠所毁,难以辨认。
已被棠小艳安葬在坊外山坡了。”
“安葬?”孙颜声音陡然拔高,
“糊涂。立刻告诉我确切地点,我要亲自开棺验看。哪怕只剩碎骨,也能找出蛛丝马迹!”
“这,颜儿,这未免……入土为安,况且棠小艳那孩子……”
孙芸似乎被妹妹的决绝骇到,面露难色。
“事关生死道途,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孙颜厉声打断,没有丝毫动摇,“立刻带我去,现在就去。趁夜色深沉,无人察觉。”
丹房内传来急促脚步声和阵法关闭的细微波动。
紧接着,后院小门极轻地开启又合拢的声音隐约传来。
陈玄的感知中,两道气息一前一后,迅速离开芸颜丹坊,朝安葬陈三的山坡方向疾行而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微光。
开棺验尸?
这孙颜,果然比其姐果决狠辣得多,也麻烦得多。
“牵机引”无功而返,在他意料之中。
三百里外,地下数十丈的岩层深处,足以彻底隔绝那法术的探查。
接下来,便是那具陈三的尸身了。
他早已处理妥当,自信即便开棺,孙颜也绝难看出破绽。
真正的考验,在于孙颜是否会因一无所获而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夜风呜咽,掠过荒草萋萋的山坡,带来泥土和夜露的湿冷气息。
那座新起的土坟在惨淡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孤寂清冷,木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孙芸与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孙颜立于坟前,裙摆与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便是这里了。”孙芸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忍与复杂。
孙颜一言不发,上前一步,袖中一道灵光射出,化作一柄小巧玲珑的玉铲。
她运起灵力,玉铲飞快掘土,动作精准冷静,毫无顾忌。
泥土纷飞,很快露出了柏木棺材。
孙颜五指虚按,棺盖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掀开,砸落在一旁草地上。
棺盖掀开,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淡淡焦糊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出。
月光冷冷照入棺内,映出一具被惨绿色阴火灼烧得面目全非、肢体残缺扭曲的焦黑尸身。
衣物早已炭化,与皮肉黏连在一起,惨不忍睹。
孙芸下意识侧过头,不忍再看,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孙颜却毫无避讳,上前一步,黑袍下清冷的眸子仔细审视棺内景象。
她俯下身,指尖凝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水蓝色灵光。
小心翼翼地查验骨骼断裂处的痕迹,焦化程度以及残留的微弱混乱灵力波动。
“阴火雷珠的灼蚀痕迹,没错。”
她低声自语,语气冰冷而专注,
“爆炸中心威力最大,四肢断裂处呈现抛甩状,符合近距离引爆特征。”
她的检查极为细致专业,远超坊务厅那些敷衍了事的修士。
地底深处,陈玄的感知默默关注着这一切,心中对孙颜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此女并非仅有傲慢,确有其缜密狠辣之处,是个难缠的角色。
片刻后,孙颜直起身,指尖灵光散去,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更深沉的疑虑:
“尸身毁坏太过彻底,几乎提取不到有用信息。
从其骨骼强度看,生前修为不超过炼气二层,与你所说那陈三相符。”
孙芸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但心头依旧沉重:
“如此说来,确是与贼人同归于尽了?”
孙颜环视四周荒凉山坡,目光再次落回孙芸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姐,那陈三平日,当真毫无异常?你可曾仔细查过他的住处?一寸一寸地查过?”
孙芸缓缓点头,语气肯定:
“他住的那间木屋,我已去过多次,陈设简单至极,除了些农具和旧衣,别无长物。
并无隐藏气息或阵法痕迹。”
她顿了顿,补充道,
“药田的守护阵法记录,也显示他极少外出,每次出入时间都很固定。”
孙颜沉默片刻,黑袍下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愈发孤冷莫测,她缓缓道:
“尸身既然查不出,便带我去他那木屋亲眼看一次。现在就去。
另外,那晚幸存下来的另一个伙计,吴秀秀,回坊后我要亲自再问一次话。”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宗门弟子惯有的,将外界一切视为可调查对象的冷漠。
孙芸看着妹妹这副模样,心中担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交织。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好。依你。”
两人迅速将棺木重新掩埋,尽量恢复坟墓原状。
旋即身影如鬼魅般没入沉沉夜色,朝着药田木屋方向疾掠而去。
陈玄缓缓收回感知。
木屋早已被他清理过无数次,每一寸土地都经地元诀反复梳理。
莫说线索,就连一丝不该有的气息都未曾留下,绝无任何破绽。
至于吴秀秀,他并不担心。
此女所知有限,且天性胆小自私,明哲保身。
在孙颜的逼问下,只会更急于撇清关系,言语间反而更能印证陈三的普通与那晚的惨烈。
即便孙颜暗中动用一些宗门的问心秘术,结果也只会如此。
最重要的是,孙颜玄渊宗内门弟子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她在此地逗留的时间绝不会长。
这是她最大的弱点。
药田阵法之外,夜色朦胧。
孙颜望着前方被淡淡光晕笼罩的药田区域和远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眉头紧蹙,停下了脚步。
“姐,你进去,按我方才说的,再仔细搜查一遍。
尤其是床底、墙角、地面之下三寸之处,用灵力仔细感应。我在此地为你警戒。”
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谨慎。
深知自己身份敏感,绝不能在此地留下任何痕迹或被阵法记录到气息。
孙芸点了点头,取出身份令牌,注入灵力,阵法光幕荡漾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她侧身进入后,光幕迅速弥合。
孙芸独自走入木屋,依言而行。
指尖灵光闪烁,仔细扫过屋内每一寸角落,桌椅、床铺、甚至将那简陋的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木板。
她又施展法诀,引动微弱的水灵之气渗透地面,感知其下的每一丝异常。
然而,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屋内干净得近乎贫瘠。
只有最基础的生活痕迹,以及一些沾染泥土的寻常杂物。
没有任何隐藏的暗格,没有异常的能量波动,没有第二个人长期停留的气息。
更没有与阴火雷珠或是其他可疑事物相关的丝毫线索。
一切都指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药田伙计。
半晌,孙芸从木屋出来,对着黑暗摇了摇头。孙颜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两人无声汇合,迅速返回芸颜丹坊。
回到丹坊,孙芸直接将早已睡下的吴秀秀唤至前堂。
吴秀秀睡眼惺忪,脸上带着惧意和疑惑。
孙芸再次仔细询问当晚事情的经过,细节到每一个声响,每一句对话。
吴秀秀战战兢兢,一一回答,与之前所述别无二致。
甚至因为紧张和害怕,语气更加肯定,细节描绘得更加生动,反复强调陈三的突然爆发和死状的惨烈。
在孙芸问话的同时,隐在旁侧阴影中的孙颜,黑袍下的手指早已悄然掐动一个隐秘的法诀。
鉴心术。
一门辅助勘问的秘术,通过细微感知受术者的情绪波动与神魂涟漪,判断其人所言是否出自本心,有无重大隐瞒。
然而,法术反馈回来的结果,只有恐惧、紧张、后怕以及一种急于证明自己清白的急切情绪。
吴秀秀的言语和情绪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编织谎言的涟漪,所有反应都指向其所言即为她所认定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