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静室,门窗紧闭。
陈玄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身前半空中悬浮着一面剔透轻薄的水镜,镜面微泛涟漪。
镜中映出的并非室内景象,而是数里之外一处酒楼后院的井台。
几名伙计正在打水冲洗灶台,水声哗啦,隐约传来几句模糊的抱怨。
画面异常清晰,甚至连水桶边沿的磨损都依稀可辨。
《水月玄鉴》。
此法以水为媒,借水观形,窥探远迹。
对灵力掌控要求极高,更需强大心神维系那道无形纽带,以抵抗距离带来的衰减与干扰。
距离越远,灵力与心神消耗越大,画面也随之模糊、延迟。
寻常炼气修士修成此法,能映照方圆一里便是极限,画面难免波动模糊。
然而陈玄眼前这面水镜却异常稳定,清晰涵盖三里之遥。
直至五里之外,景象才逐渐朦胧,细节开始流失。
“三里之内,纤毫可见。”
他心中默念,目光沉静如水,唯有对自身能力的冷彻评估。
这无疑是蛰龙眠功法打下的深厚根基,万象蛰形功锤炼出的超凡感知,以及长期外放感知无形中锻炼出的精神力。
共同造就了他远超同阶的雄厚底蕴,灵力深湛,神魂凝练。
一日一夜不辍修习,这门辅助法术便已功成,效果更是远超寻常炼气修士。
陈玄心念微动,水镜画面随之流转,依次映过附近几处水域。
水渠旁浣衣的妇人,客栈天井内积雨的浅洼,屋檐下承接晨露的陶罐……
凡有水汽盈溢之处,皆可成其目。
此法有效弥补了感知无法呈现具体画面的缺陷,距离更远,方式也更隐蔽。
对蛰伏隐匿、探查情报大有裨益。
确认法术神妙,陈玄挥手散去了水镜。
静室重归寂静,只余窗外细微风声与他自身绵长近乎停滞的呼吸。
心绪稍定,他决定开炉炼丹。
既为巩固近日修行所得,也是稍作调剂,更为后续可能之需积累资粮。
取出玄龟吐火炉置于室中,布下净尘清烟阵,银色阵纹隐入四周墙壁。
炉火渐旺,他依序投入已精心处理过的凝气丹材料,神情专注,动作沉稳精准。
控温、投药、凝丹……整个过程娴熟流畅。
心神沉浸之下,对火候的掌控似乎更精进了半分。
两个时辰后,炉盖开启,药香弥漫。
一炉凝气丹静卧炉底,十二颗丹丸中有六颗圆润光泽,丹气内蕴。
成丹六粒,成丹率稳居五成。
又炼一炉聚气丹,竟得四颗上品。
陈玄面色平静地将丹药分瓶收好,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两日后,芸颜丹坊。
双辕青篷马车缓缓停靠,车帘掀开,孙芸步下车辇。
她仍是一身远行装束,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
“掌柜的,您可回来了!”早已候在门口的吴秀秀连忙迎上,小心搀扶,“一路辛苦,快进屋歇歇。”
孙微摆下手示意无妨,步入前堂。
目光扫过货架,见丹药齐整,地面洁净,略一点头:“坊里近来可好?”
吴秀秀奉上热茶,闻言笑容有些勉强,声音低了几分:
“掌柜的…您不在这些天,坊里…出了大事!”
孙芸目光投来:“何事?”
吴秀秀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地将那晚之事道来。
从高赞贫三人突然闯入,到滕掏与之对峙,陈三暴起报仇、同归于尽,自己如何被滕掏救出、求援无门……
她省略诸多细节,只强调贼人凶恶,厮杀惨烈与自己当时的惊惧无助。
听到“陈三身亡”,孙芸端茶的手蓦地一顿,茶水晃出,溅湿衣袖。
她缓缓放下茶杯,沉默数息,声音低沉:“陈三死了?”
“是…尸身都…都不全了,惨得很…”吴秀怯怯道。
“滕掏呢?你逃走后,再未见过他?也未寻到踪迹?”
半晌,孙芸似才回神,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吴秀秀被看得心慌,忙道:
“是…现场没见到滕师兄,坊务厅的人也来查过,没找到人。”
孙芸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平日慵懒风情荡然无存。
“带我去看!”她霍然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吴秀秀不敢怠慢,引她至后院,指着那晚厮杀之处结结巴巴地描述。
孙芸沉默听着,目光锐利扫过每一寸地面与墙壁,面色阴沉如水。
地面早已清理修缮,只余新铺青石板。
她立于院中良久不语,微风拂动发丝,透出几分萧索冷寂。
半晌,她转身快步走向药田。
棠小艳正在田垄间照料灵植,远远看见孙芸,先是一怔,随即眼圈顿红。
她扔下药草起身奔来,扑进孙芸怀中,肩头轻颤,压抑许久的悲伤决堤。
“掌柜…陈三哥他…他…”
孙芸轻抚她的头发,冷厉神色稍缓,低叹一声:“好了,我知道了。”
任由棠小艳哭了一会儿,她才轻轻推开,温声道:“我先看看药田。”
棠小艳抽噎点头:“都没事…我天天守着…”
孙芸仔细查验药田,尤其重点看了星斑髓草与龙须蕴灵藤。
见其长势良好,灵气盎然,她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松弛,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她拍了拍棠小艳的背,替她捋顺额前乱发,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带我去看看陈三。”
山坡上,孤坟独立。
木碑虽简陋,却打扫干净,碑前放着一小束新鲜野花。
“他的尸身,是你收殓的?”她问,声线平稳。
“是…”棠小艳低声道,“坊务厅的人本来要带走,我…我求他们留下,自己安葬了陈三哥。”
“当时…是何模样?可还辨得清楚?”
孙芸目光落在坟土上,细问了几处细节。
棠小艳努力回忆,一一作答,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孙芸静静听着,不再发问,只是默立良久,凝视那块木牌。
山风拂动衣袂发丝,身影透着难言的孤寂与凝重。
最终,她未发一语,转身下山,却未回丹坊,而是径直去了坊务厅。
她寻到一名职阶稍高的修士,低语几句,递上一封早已备好的密信。
又交谈片刻,留下些许灵石,便面色沉凝匆匆离去。
陈玄面前水镜波纹荡漾,映出孙芸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缓缓散去法术,眸光沉静。
孙芸的反应比他预想更为激烈,尤其对滕掏的失踪,那绝非仅是损失一名学徒该有的情绪。
而她前往坊务厅,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报备丹坊劫案。
收敛心神,水镜彻底消散。
孙芸回到丹坊后便径直入房,闭门不出。
接连四日,她几乎足不出户。
连吴秀秀请示坊务,也被她以“容后再议”淡淡回绝。
房中灯火常亮至深夜,气息时有起伏,并非修炼,倒似心绪难宁。
陈玄通过水镜,偶尔瞥见她坐于窗边怔怔出神,或是在房中缓缓踱步的侧影。
那份明艳自信似被一层深倦与低落笼罩。
吴秀秀从未见掌柜如此消沉,心下惴惴,再不敢提引荐表弟之事。
陈玄则一如往常,修炼、炼丹,偶尔以李长青的身份外出采购。
只是更多了几分警惕,时刻留意芸颜丹坊的动静。
其间,他抽空去了一趟藏幽谷。
药田在三才庇护阵与聚灵佩的双重作用下灵气氤氲,新播种子已萌发嫩绿芽尖,长势喜人。
小黑忠实地蛰伏附近岩土下,气息与大地融为一体,察觉陈玄到来,才微晃尾钩以示顺从。
一切井然,隐秘而安稳。
陈玄思索片刻,并未直接返回坊市,而是身形一转,向东北方向疾行而去。
一路远遁三百余里,寻得一处荒无人烟,妖兽罕至的幽深峡谷。
他沉入地底数十丈,开辟出一间临时石穴。
将得自滕掏的所有物品,湛蓝法剑、玄元水壁佩、玄元重水珠以及玄铁令牌等,连同其储物袋,尽数埋藏其中。
处置妥当后,陈玄毫不停留,身形融于大地,折返白鱼坊市。
回到坊市小院,他再度蛰伏下来,静静观察。
第四日,夜深。
一辆通体漆黑,毫无纹饰的马车,悄然驶至芸颜丹坊后院小门外。
拉车的是两头皮毛黝黑,目泛幽光的低阶妖兽踏风驹,行进间近乎无声。
车辕上坐着一名黑袍车夫,兜帽低压,气息沉凝,竟是炼气后期修为。
小门无声开启,孙芸现身门内,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一丝难言的涩然。
她未发一语,只微微颔首。
车门开启,一道浑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迈步而下。
袍服质地奇异,难以辨其体态。
唯有行动间袍角微扬,露出一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锦靴,显出来人身份非凡。
孙芸侧身让开,黑袍人无声步入院内。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没入通往丹房的廊道阴影中。
后院小门随即轻轻合拢。
黑衣车夫驾着车悄然离去,如融夜色,不见踪影。
丹房内,阵法灵光微微一闪,旋即隐没。
陈玄面前的水镜波纹剧烈晃动,画面模糊破碎,最终消散。
水月玄鉴受到阵法干扰,难以维系。
他面色不变,散去指尖灵力,心神凝聚,超凡感知牢牢锁定丹房,捕捉其中每一丝细微动静。
先是孙芸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你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锐利而不耐,语调微扬,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气,
“我时间不多,借的是短期闭关的由头。路上已耽搁几日,宗内人心叵测,遮掩不了太久。”
孙芸轻轻吸气:“我知道。只是……何必亲自冒险?若被人察觉……”
“我不来,谁来解决?”黑袍女子打断她,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与质疑,
“滕掏是我唯一的弟子,奉命前来助你,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岂能置之不理?
更何况,星斑髓草关乎我筑基大事。若此事背后有蹊跷,这药草留在你这儿便是祸根,我如何放心?”
“孙颜!”孙芸声音微厉,透出几分威严,但又迅速压下,
“我经营丹坊这些年,自有分寸。滕掏之事,我会查清,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拿什么交代?”孙颜气势稍敛,语气依旧冷硬,
“当初我就说,这白鱼坊市鱼龙混杂,不如跟我入宗,哪怕从外门弟子做起,也好过你在此挣扎。如今倒好……”
“入宗门?”孙芸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你心知肚明。当初是我将机会让与你,送你入玄渊宗。独自在坊市经营,以丹坊收益供你修炼,不是让你今日来奚落我的。”
她眼中掠过复杂难明的情绪。当年父母临终,她答应照顾好妹妹。
明明自己资质更佳,却将进入宗门的机会让出。
如今妹妹已是玄渊宗内门弟子,修为后来居上达至炼气九层,而自己却困于炼气七层多年。
姐妹情谊,早已掺杂了太多难以言说之物。
孙颜似被噎住,气势再敛,但语气仍硬:
“我也未曾让你如此辛苦。每月送来那些灵石丹药,我自己也能……”
“你能如何?”孙芸语气平静却有力,
“宗内竞争何等激烈,你毫无根基,没有灵石打点,没有丹药辅助。
你以为单凭资质,能顺利晋升内门,达到炼气九层?”
丹房内陷入短暂沉默,只余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孙颜再度开口,缓和些许,却仍透着急躁:“罢了,旧事不提。”
她顿了顿,声线压低,语速加快:
“我已炼气九层,筑基关卡近在眼前。但筑基丹……宗内配额紧俏,非核心弟子或立下大功者难以求得。
即便有,所需贡献亦如天文数字,我根本无力换取。”
孙芸关切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没有!”语气透出绝望后的偏执,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凝基散。
好不容易搭上一位师兄的门路,他声称知晓丹方,但需大量灵石打点才愿告知……”
“多少?”孙芸立即问。
孙颜伸出一指。
“怎会如此之多?”孙芸倒吸凉气。
“这还仅是丹方的价钱!”孙颜情绪激动起来,
“即便得了丹方,搜集材料,请人炼制,所费更是难以计数!
那位师兄甚至暗示,若我愿与他结为道侣,这一切便可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