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林承志跪求留学,已过去半月。
林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林怀远并未立刻给出答复,但对待林承志的态度明显更加重视。
他偶尔会将林承志带在身边,处理一些不甚紧要的文书,或是询问他对某些时事的看法。
这无疑进一步刺激了大哥林承业的神经。
空谈理想与方略,远不如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有说服力。
林承志必须向父亲证明,所言的“格致之学”并非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能创造真金白银、解决实际问题的力量。
他把目标锁定在了两件东西上:改良的“热气灯”和简易的“滑轮吊物机”。
这日,林承志来到林府的书楼。
这座两层小楼藏书颇丰,除了经史子集。
也有一些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刊印的西学书籍,如《格致启蒙》、《光学》、《汽机发轫》等。
虽然内容浅显,且多为基础理论,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林承志专注于寻找与热空气浮力、杠杆滑轮原理相关的论述。
当他踮着脚,费力地想从书架顶层取下一本《远镜说》时,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五弟真是勤勉,这书楼都快成你的专属书房了。
只是不知,整日钻研这些洋人奇技,于科举功名有何裨益?”
林承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稳稳地取下书,转过身。
林承业正站在楼梯口,一身雨过天晴色的绸缎长袍,衬得面如冠玉,只是那眼神中的冷意破坏了整体的温文。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平日里巴结的旁支子弟,也面带讥笑地看着林承志。
“大哥。”林承志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
“读书明理,格致亦为实学。至于科举,父亲尚未催促,不劳大哥费心。”
林承业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远镜说》,嗤笑道:“实学?莫非五弟还想学着洋人,做个工匠不成?
我林家世代书香,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威胁,“我劝你安分些,莫要再弄些奇淫巧技蛊惑父亲!否则……”
“否则如何?”林承志抬起头,目光平静。
“大哥是打算像赵家公子一样,与我动手?”
林承业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身边两个跟班也面露尴尬。
“你!”林承业气结,指着林承志,一时语塞。
他发现这个弟弟,病愈之后不仅言辞犀利,心思更是深沉得可怕。
林承志不再理会他,抱着书径直从林承业身边走过,下楼去了。
留下林承业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拳头紧握。
有了理论支持,林承志开始着手实践。
他通过母亲陈氏,找到母亲娘家商号里一位手艺精湛、且口风极紧的老木匠李师傅。
让贴身小厮林安从外面市集买来一些轻薄的桑皮纸、细竹篾、铜丝、蜂蜡等物。
林承志就在自己小院偏僻的厢房里,开始了“研发”。
依据记忆中的孔明灯原理,结合书本上的浮力计算。
林承志设计了一个体积更大、结构合理、采用轻质材料并做了防水处理的“热气灯”。
他还绘制了多组滑轮组合的示意图,让李师傅依样制作。
第一次试飞“热气灯”时,因为计算误差和密封不严,灯笼歪歪扭扭地飞了几丈高便一头栽了下来,差点烧着房子。
林安吓得脸都白了,李师傅也面露难色。
林承志仔细检查失败原因,调整设计,重新计算。
几天后,一个微风徐徐的傍晚。
林承志请动了父亲林怀远和母亲陈氏,来到后院空旷处。
林承业闻讯,也冷着脸跟了过来,想看看这个弟弟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父亲,母亲,请看。”林承志示意林安和李师傅将一个体积颇大、造型奇特的纸灯笼展开。
灯笼底部固定着一个盛放燃料的小小铜碟。
林怀远半信半疑、陈氏担忧、林承业不屑的目光注视下,林承志亲手用火折点燃了燃料。
橘黄色的火焰在铜碟中静静燃烧,加热着灯笼内部的空气。
起初,灯笼只是微微晃动。
渐渐地,灯笼开始变得“轻盈”起来,仿佛有了生命。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巨大的灯笼晃晃悠悠,挣脱了林安的手,稳稳地、向着夜空升去!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如同一颗逆行的橙色星辰,在渐暗的天幕下熠熠生辉,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光点。
“飞……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陈氏捂着嘴,忍不住惊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林怀远仰着头,久久凝视着那已几乎看不见的光点,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宦海沉浮,也见过不少西洋奇器。
但亲眼目睹一个由自己儿子主导、用寻常材料制成的器物飞天。
这种视觉和心灵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此物……此物……”林怀远喃喃自语,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林承业也彻底呆住了,仰着头,张着嘴,之前的嘲讽和不屑僵在脸上,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承志适时开口,声音平静:“父亲,此乃‘热气灯’,其理在于热空气轻于冷空气,产生浮力。
若能造得更大,载人以绳索,便可于高空了望敌情、传递讯息,于军国大事,或有益处。”
林怀远猛地收回目光,灼灼地看向儿子,心脏砰砰直跳。
高空了望!传递讯息!
他瞬间想到了水师、想到了战场!
这看似玩物的东西,竟有如此战略价值?
“还有一物,请父亲移步仓库一观。”林承志趁热打铁。
一行人来到府中存放杂物的仓库前。
那里已架设好一个由木架、绳索和多个滑轮组成的简易装置。
之前需要四五个健仆才能勉强抬起的沉重粮包。
此刻只需一个半大的小厮,轻松拉动绳索,便稳稳地吊起,移动,并精准地放入仓库指定位置,省时省力何止数倍!
“父亲,此乃利用滑轮组省力之原理。若用于码头装卸、工地吊运,可极大提升效率,节省人力。”林承志解释道。
林怀远走上前,亲自试了试拉动绳索,感受着拉动的轻盈,再看看沉重的粮包,心中的震撼已无以复加。
他看看那飞天而去的灯,又看看这省力奇效的吊机,目光落在身形单薄,目光沉静的儿子身上。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疑虑,都被这实实在在的“奇迹”击得粉碎!
林怀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林承志沉声道:“志儿,随我去书房!”
管家林福急匆匆跑来,脸上的神色,似是……一丝振奋?
“老爷!京里礼部张大人府上,又来信了!这次是张大人亲笔!”
又来信了?
林怀远心中一紧,生怕又是坏消息。
他急忙接过信,撕开火漆,快速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林怀远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丝混合着惊讶和了然的神情?
他看完信,抬头看向林承志,眼神复杂,将信纸递了过去:“志儿,你……你自己看吧。”
林承志疑惑地接过信纸。
只见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似乎书写时心情极不平静。
信中除了提及留美幼童计划被终止的愤懑与无奈外,竟笔锋一转,写道:
“……然天不绝人之路,近闻美利坚国会有议员提议。
愿以民间交流之名,续接纳大清聪颖幼童赴美求学,以促两国商贸文化之往来。
此事虽非官派,然机会难得。
尊府五公子承志,聪慧过人,偶闻其‘宿慧’之名,心甚向往。
若林大人有此胆识与远见,愿破格举荐,助其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