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行,虽有小插曲,总体而言,让林怀远更加坚定了支持儿子的决心。
林承志在洋人面前的沉着表现、对世界格局的敏锐洞察,以及那口流利得吓人的英语,都让他看到了远超预期的潜力。
林怀远开始真正相信,儿子或许真能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创下一番难以想象的基业。
处理完“安澜号”的善后事宜,暗中与几家信誉较好的洋行初步接触,了解了蒸汽船的市场行情后。
林怀远决定启程返回苏州,家族内部暗流涌动,他不能离开太久。
回程依旧乘坐林家那艘客货两用帆船。
归心似箭,船工们扯满风帆,顺着江水与东南风,航速比来时快了不少。
林承志大部分时间待在甲板上,有时温习周先生教授的英文,有时则凭栏远眺。
观察着江面上来往的各式船只,心中默默计算着它们的航速、载重,与自己脑中的数据进行对比。
这一日午后,船只行至镇江附近江面,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乌云汇聚,江风也变得急促,眼看一场秋日暴雨即将来临。
船老大经验丰富,连忙指挥船只驶向一处背风的港湾暂避。
港湾内,已停泊了数艘躲避风浪的船只,其中一艘颇为醒目。
那是一条中型官船,虽不如洋人火轮那般显眼,但船体保养得宜,桅杆上悬挂的旗帜表明其属于某个官办机构。
船头站着几人,正对着风雨欲来的江面指指点点。
其中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穿着一身半旧但整洁的藏青色长衫,外罩一件防风的玄色斗篷,气质儒雅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
林家的船在离官船不远处下锚停稳。
林怀远出于礼貌,站在船头对着官船方向拱了拱手。
那为首的老者见状,也含笑拱手还礼。
就在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官船船身微微一晃。
老者身旁一个年轻随从手中拿着的几卷图纸没拿稳,竟脱手飞出,恰好落在两船之间的水面上,眼看就要被江水卷走!
“哎呀!我的图!”那随从惊呼道。
林承志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反应,抄起手边一根带钩的竹篙,精准地探入水中。
一勾一挑,便将几卷湿漉漉的图纸捞了下来,虽然浸了水,但总算没有丢失。
那随从松了口气,连忙道谢。
为首的老者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林怀远见状,便邀请道:“江上风大,几位若是不弃,可过船一叙,喝杯热茶,也让这位小哥将图纸烘烤一下。”
老者略一沉吟,便欣然应允。
在随从的护卫下,他带着那掉落图纸的年轻人,登上了林家的船。
双方在船舱内坐定,林怀远命人奉上热茶。
互通姓名后,林怀远得知,这位老者姓容,名闳,字达萌,号纯甫。
听到这个名字,林怀远心中猛地一震!
容闳!这可是名满天下的中国留学第一人,首批留美幼童的组织者和负责人!
赵守诚之前提到的,正是此人!
林承志也是心中剧震,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中国近代化进程中里程碑式的人物!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恭敬地行礼。
容闳似乎对林承志很感兴趣,和蔼地问道:“方才多谢小友出手相助。看小友身手敏捷,反应极快,不知平日读些什么书?”
林怀远代为答道:“犬子愚钝,除了蒙学,也胡乱读些杂书。”
他不敢轻易暴露儿子学习西学之事,尤其是在容闳这样的“争议”人物面前。
容闳笑了笑,目光扫过桌上一本林承志正在翻阅的、带有插图的英文博物学书籍,却没有点破。
他转而与林怀远闲聊起来,问及林家生意,江南风物,言语间对工商业颇为关注。
谈话间,那位掉落图纸的年轻人,容闳的助手,正在小心翼翼地烘烤图纸。
一阵江风吹来,掀起了图纸一角,露出上面绘制的复杂线条和数字,似乎是一幅工程草图。
林承志目光敏锐,瞥见那图上似乎有桥梁的结构和一系列演算数据。
他心中一动,装作好奇地问道:“这位大哥,这图上画的是桥吗?这些数字是计算桥墩受力的?”
助手一愣,没想到一个孩子能看出门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是为规划中的一条铁路设计的桥梁草图,这些是初步的应力计算。”
林承志看着那些数据,脑中飞快运转。
他前世理工科的底子还在,虽然细节公式记不清,但基本的力学概念和数量级感觉仍在。
他指着其中一个数据,用尽量稚气的语气说道:“这个数……好像有点小。
我记得好像有个公式……嗯……是不是忘了考虑江水最大流速和木材的长期疲劳系数?
如果按这个承重设计,遇到特大洪水,桥墩基部可能会……”
他话未说完,助手和容闳的脸色都变了!
助手更是立刻拿起图纸,重新审视计算过程,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因为他发现,这个孩子随口指出的,正是他忽略的一个关键变量!
若按原设计施工,这座桥确实存在安全隐患!
容闳猛地看向林承志,眼中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而是如同发现瑰宝般的震惊与灼热!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贤侄……你,你学过泰西的格致算学?是谁教你的?”
到了这个地步,林怀远知道无法再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将儿子病后“开窍”,偶得“宿慧”,自行研读西书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容闳听得目光连闪,紧紧盯着林承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半晌,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希望:“天意!此真乃天意乎?!”
他转向林怀远,神色无比郑重:“怀远兄,容某一生,致力于为我华夏开启民智,培育通晓世界之人才。
然前路多艰,首批幼童被迫召回,实乃锥心之痛!
如今见令郎如此天资,如此悟性,竟能无师自通至此等地步!
若……若让他得到系统、正规的西式教育,其未来成就,简直不可限量!
这或许……正是我华夏未来急需之栋梁!”
他目光灼灼,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怀远兄,容某冒昧问一句,若有一条路,可送令郎前往美国顶尖学府深造,你……可舍得?”
此言一出,船舱内一片寂静。
只有船外呼啸的风声和哗哗的浪涛声,预示着这场谈话,将彻底改变林承志,乃至整个林家的命运。
林怀远看着容闳充满期盼与真诚的目光,看看儿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最终的抉择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