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渐息,乌云散开,一缕夕阳的金光刺破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容闳的官船与林家的帆船在镇江口岸分道扬镳。
一席关于“留学”的沉重问话,如同投入林怀远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
归途的后半段,船舱内的气氛异常沉默。
林怀远时而凝望江面,时而闭目沉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林承志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知道父亲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内心风暴。
将年仅八岁的独子送往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
这其中的风险、不舍与对未知的恐惧,足以让任何一位父亲辗转难眠。
抵达苏州林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府内一切如常,林怀远却敏锐地感觉到,某些隐藏在恭敬表面下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闪烁。
他便径直去了书房“致远斋”,并吩咐林福,任何人不得打扰。
林承志回到自己的院子,心中亦是心潮起伏。
容闳的出现,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塔,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要踏上那条路,首先要过的,就是父亲这一关。
次日一早,林承志正准备去向父母请安,却在通往主院的回廊上,遇见了匆匆而来的周先生。
周先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神色。
“五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周先生见到林承志,几乎是扑了过来,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昨日……昨日徐建寅徐大人来访!得知您去了上海,惋惜不已,留下话说,今日午后会再来拜访!”
徐建寅?林承志心中一动。
这位可是晚清着名的科学家、工程师,精通数理、化学、军工,曾游历欧洲,是此时中国极少数的顶尖技术人才之一。
他不仅是赵守诚的故交,更是容闳的坚定支持者,对派遣留学生一事不遗余力。他的到访,绝非偶然。
“多谢周先生告知。”林承志镇定地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果然,午后刚过,徐建寅便如约而至。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目光锐利有神,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直缀,虽为官员,却更似学者。
林怀远亲自将他迎入书房,林承志也被叫去作陪。
寒暄过后,徐建寅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承志。
“怀远兄,守诚兄与容纯甫兄皆对令郎赞誉有加,称其有‘宿慧’,于格致算学一道,天赋异禀。
昨日容兄江上偶遇,归来后更是对令郎推崇备至,不知……昨日容兄所提之事,怀远兄考虑得如何了?”
林怀远没想到徐建寅如此直接,苦笑一声,叹道:“建寅兄,不瞒你说,此事……林某心中实在难以决断。
承志年幼,远渡重洋,万里迢迢,语言不通,习俗迥异……
这其中艰险,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为人父母者,岂能轻易割舍?”
徐建寅理解地点点头,神色却愈发郑重:“怀远兄爱子之心,建寅感同身受。
然则,请问怀远兄,是将令郎留于国内,埋首于八股时文,将来中一举人、进士,于这积弱之朝中沉浮,更能保全他?
还是放他出去,历经风雨,习得真正救世之学问,纵然前路凶险,却有可能为我华夏开辟一片新天地,更能实现其自身价值?”
徐建寅不等林怀远回答,语气变得激昂起来:“怀远兄!你我皆知,如今我大清是何种局面!
外有列强环伺,虎视眈眈。
内则政腐军疲,民智未开!
犹如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仅靠裱糊修缮,如何能抵狂风暴雨?
唯有培养通晓世界大势、掌握先进科技之新人才,方能从根本上图强!”
他转向林承志,眼中充满了期望:“贤侄之才,世所罕见!
其悟性、其眼光,远超我辈!
若困于此地,实乃明珠蒙尘!
美国如今正值上升之期,其学术、科技、工商,皆有可学之处。
容纯甫兄呕心沥血,开辟留美之路,虽首批受挫,然此火种绝不能灭!
令郎,正是这延续之希望火种中最亮的一颗!”
徐建寅从怀中取出一份手抄的文书,递给林怀远:“怀远兄请看,此乃容兄与几位志士拟定的‘续派幼童留美章程’。
虽非官派,但一切安排,皆比照旧例,且有专人负责联络照应。
所选学校,亦为美国东部之名校。
只要贤侄通过考核,一切费用,容兄及我等愿竭力筹措!”
林怀远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章程,手指微微颤抖。
上面的条款详细列出了学童的年龄要求、学业标准、监护安排、费用预算乃至归国后的任用设想,考虑之周详,用心之良苦,令人动容。
林承志适时开口,声音清晰:“徐世伯,父亲。小子深知此行艰险,但正如徐世伯所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然多一木,便多一分支撑之力。
小子不才,愿效仿古之张骞、班超,虽远必行!
习他人之长,补我之短,他日学成归来,方能真正为家国尽一份心力。
若因畏惧风险而裹足不前,与坐以待毙何异?”
林承志看着父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与决绝:“父亲,儿子知道您担心什么。
但请您相信儿子,定能克服万难,不负所望!
这不仅是儿子的志向,或许……也是我林家,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所能抓住的最大机遇!”
徐建寅抚掌赞叹:“说得好!贤侄有此志气,何愁大事不成!”
林怀远看着手中的章程,看看目光坚定的儿子和满怀期待的徐建寅,心中坚固的保守壁垒,终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书房内只闻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林怀远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地道:“建寅兄,章程……我留下了。
此事……容我再思量几日。
开春之前,必给容大人与诸位一个答复。”
徐建寅知道,这已是林怀远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当下不再逼迫,又闲聊片刻,便起身告辞,临走前用力拍了拍林承志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徐建寅,林怀远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桂花树,久久不语。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将彻底改变儿子乃至整个家族的轨迹。
林承志回到自己的小院,摊开世界地图,手指再次掠过太平洋。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跃跃欲试的锐利光芒。
星火已现,只待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