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院里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禁足生活,已持续了十余日。
林承志每日里读书、演算、撰写他的《西洋策要》补充说明,神色平静,仿佛外界的风风雨雨都与他无关。
只有贴身小厮墨竹知道,少爷常常对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那些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秋雨。
陈氏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了“致远斋”书房。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较为庄重的绛紫色缠枝莲纹褂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眼底的乌青和微红的眼眶,却泄露了她连日来的焦虑与悲伤。
林怀远正对着一份账册发呆,见妻子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夫人怎么来了?天气不好,当心着凉。”
陈氏没有接话,只是走到书案前,将那份林承志写给她的、已被泪水微微濡湿的信,轻轻放在了林怀远面前。
“老爷,”陈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是志儿……写给妾身的信。您……看看吧。”
林怀远眉头微蹙,拿起那封厚实的信。
他本不想再看儿子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语,触及妻子哀戚的目光,还是拆开了火漆。
信很长,字迹工整有力,完全不似孩童笔迹。
林怀远起初只是随意浏览,很快目光就被牢牢吸引住了。
信中没有任何抱怨和顶撞,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现实分析,和炽热到令人动容的责任担当。
当读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日之富贵安稳,不过是明日洋人砧板上的鱼肉”时,林怀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只是他一直在逃避,不愿直面。
读到儿子对家族产业困境的逐一剖析,以及对未来航运、能源、矿产等领域机遇的前瞻性判断时,林怀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些观点新颖大胆,数据引用看似天马行空,却又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勾勒出一幅林怀远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商业蓝图。
这真的是一个八岁孩子能写出来的?
最后,读到儿子对留学计划安全性的详细解释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
“必以所学,助父亲振兴家业,强我国家,让今日之屈辱,永不再现!”时,林怀远闭上了眼睛,久久无言。
他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股磅礴的志气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老爷,”陈氏见丈夫神色动摇,适时开口,声音哽咽。
“妾身知道您心疼志儿,怕他受苦,怕他有危险。
妾身又何尝不是?这心里……如同刀绞一般!”
她拿起绢帕拭了拭眼角。
“可是老爷,您看看这孩子写的……他想的,比我们这些做爹娘的,还要深,还要远啊!
他这不是胡闹,他是真的……真的把林家的未来,把他自个儿的命,都和那个什么……国家气运,绑在一起了!”
陈氏走到林怀远身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如同年轻时那般带着依赖:“老爷,志儿说得对,这世道变了。
咱们把儿子圈在家里,就能护他一世周全吗?
‘安澜号’的事,难道还会是最后一次吗?
既然这孩子天生不凡,心有乾坤,我们……我们何不放手,让他去闯一闯?
或许……或许真能闯出一条咱们想都不敢想的活路来呢?”
林怀远猛地睁开眼,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心中最坚固的那道防线,在儿子理性的分析与妻子感性的恳求双重冲击下,轰然崩塌。
书房外传来林福恭敬的声音:“老爷,赵守诚赵老爷来访,说有要事相商。”
林怀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沉声道:“快请!”
赵守诚依旧是那副名士派头,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急切。
他进入书房,与陈氏见过礼后,便直接对林怀远说道:“怀远兄,我长话短说。
容纯甫兄已从上海发来急信,留美事宜,已有眉目!
美国麻省安多佛镇的菲利普斯学校已同意接收数名中国学子入读预备班,这是进入哈佛、耶鲁等顶尖学府的最佳阶梯!
机会千载难逢,但名额有限,需尽快定夺,并通过他们的入学考核!”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怀远:“怀远兄,我知道你心中顾虑。
但请看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英文文件的中文译本。
“这是容兄通过关系,搜集到的近年来美国主要产业增长数据,以及东西海岸土地价格变动趋势。
其发展之迅猛,机遇之巨大,远超我等想象!
令郎之才,若置于此等环境之中,恰似蛟龙入海!
其所学所创,未来能反哺家族、报效国家者,又岂是区区风险所能衡量?”
赵守诚带来的最新消息和那份充满诱惑力的数据,成了压垮林怀远内心天平的最后一份重量。
林怀远沉默着,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萧瑟的庭院。
他想起儿子病愈后的种种不凡,想起他在上海驳斥洋人时的胆识,想起他改良灶台时的巧思,想起他信中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论……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这个儿子,绝非池中之物。
强留,或许真会扼杀其天性,耽误其前程,甚至……错过这挽救家族于危难的关键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生。
林怀远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挣扎与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与释然。
“福伯。”林怀远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老奴在。”林福应声而入。
“去,‘墨韵斋’的解禁。请五少爷过来。”林怀远顿了顿,补充道,“把他这些日子写的东西,一并带来。”
“是,老爷!”林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躬身退下。
陈氏闻言,泪水再次涌出。
赵守诚抚掌轻笑,事情成了。
林承志踏着沉稳的步伐,走进“致远斋”时。
他手中捧着厚厚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面容清瘦了些,眼神依旧清澈明亮。
林承志走到书案前,将一份单独整理、字迹尤为工整的文件,双手呈给林怀远。
“父亲,”林承志的声音平静。
“这是儿子根据目前所能获知的信息,草拟的一份‘海外资本初步运作与产业关注指南’。
其中分析了数项在未来十年内,可能带来十倍、百倍回报的投资方向与地域。
若能以部分资金提前布局,或可为我林家积累起足以支撑任何实业梦想的雄厚资本。
请父亲过目。”
林怀远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指南”,没有立刻翻开,只是深深地望着儿子,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自己孕育的生命。
良久,他才用一种复杂至极的语气,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你的道理……为父,明白了。”
“你的志向……为父,准了。”
“开春之后,你就……准备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