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哈佛校园里的枫叶染上了一层绚烂的红黄色,如同燃烧的火焰。
林承志穿梭于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忙碌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
与摩根财团的初步合作协议已经签署。
来自标准石油的明枪暗箭并未完全停止,频率和强度都显着降低了。
摩根的介入,如同一面巨大的盾牌,为“中华石油”赢得了一丝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德州那边,哈里森的报告更多聚焦于油田扩建、管道铺设和炼油厂建设等具体事务。
虽然偶有小的摩擦,但大规模、系统性的破坏活动似乎暂时偃旗息鼓。
林承志内心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与摩根的结盟是权宜之计,也是与虎谋皮。
他清楚地知道,摩根看中的是他掌握的庞大石油资源和未来潜力。
一旦自己失去利用价值,或者当摩根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这一切时,结局难料。
必须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加速布局,夯实基础。
这天下午,林承志从“应用化学”实验室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硫磺气味。
他刚回到在剑桥租住的公寓,房东太太便叫住了他。
“林先生,有您的信,从东方来的,厚厚的。”
房东太太,那位和蔼的爱尔兰裔寡妇,递过一个用厚实油纸包裹、以火漆封缄的信件。
林承志的心猛地一跳。
东方的来信!
他立刻认出,信封上苍劲熟悉的毛笔字,正是父亲林怀远的手笔。
他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快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林承志小心地用小刀裁开火漆,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小楷。
熟悉的墨香混合着远渡重洋带来的淡淡海风腥气,瞬间将他拉回到了遥远的江南水乡。
林承志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
父亲的信,前半部分依旧是家常里短,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与思念。
询问他在异国他乡是否安好,学业是否顺利,饮食起居是否习惯。
字里行间,是一个传统士大夫父亲对幼子深沉不善直接表达的爱。
信中提到母亲身体康健,只是思念成疾,时常对着他幼时的衣物垂泪。
读到此处,林承志鼻尖一酸,眼前仿佛浮现出母亲温柔哀愁的面容。
接着,父亲提到了他汇回的巨款。
“吾儿前番所汇之巨资,已妥收。
数额之巨,实乃为父平生未见,初接之时,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汝信中所言‘经商小有所成’,然此等资财,岂是‘小成’可喻?
汝年未弱冠,身处异域,竟能聚此等财富,为父既感欣慰,吾儿确非常人。
然亦深以为忧,恐汝行险侥幸,卷入非宜之事端。
美利坚虽称富庶,然商海诡谲,人心叵测,汝须时时警惕,慎之又慎……”
父亲的反应在林承志意料之中。
一个传统的江南士族,骤然见到儿子从被视为“蛮夷之地”的美国汇回如此巨款,反应自然是惊惧多于喜悦。
父亲担心儿子走了歪路,更担心这财富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
接下来,父亲笔锋一转,提到了对这笔钱的运用,正是林承志最关心的部分。
“……承汝之志,亦为安家保业计,为父已将部分银钱用于诸事。
一者,重修祖宅、祠堂,增购祭田二百亩,以固根本,光耀门楣。
二者,于苏州观前街购置临街铺面五间,委托可靠族人经营绸缎、茶叶,岁入颇丰,以为家族长久之计。
三者,亦是依汝信中特别嘱托,捐资予苏州府学及新近成立之‘正蒙书院’。
资助其购置泰西格致书籍、化学仪器及地球仪若干。
此举虽引来些许守旧同僚非议,斥为‘奇技淫巧’。
然苏府台对此颇为赞赏,称林家‘开明务实,乃苏杭士绅之楷模’……”
看到这里,林承志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亲虽然担忧,但最终还是选择信任并执行了他的建议。
资助新式学堂,引入西方科学书籍和仪器,这正是他播下的第一颗“启蒙”的种子。
能获得地方官员的赞赏,更是意外之喜。
这意味着林家开始在地方上建立起“开明”的形象,为后续更深入的行动打下了基础。
信的最后部分,直接回应了他关于关注时局的请求。
内容,让林承志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至于汝所询之北洋、洋务诸事,为父亦多加留意。
去岁(1885年),中法于越南构衅,我福建水师竟于马尾一战几近全军覆没,实乃国朝之耻!
李合肥(李鸿章)虽竭力周旋,终签《中法新约》,越南尽归法属,痛失藩篱。
朝野震动,清议沸腾,皆言自强之迫切。
然……唉,京师之内,太后(慈禧)与皇上(光绪)……唉,宫中之事,为父不便多言,唯觉掣肘甚多,步履维艰。”
“北洋水师,自李合肥倾力经营,近年购得‘定远’、‘镇远’等铁甲巨舰,声势颇壮。
然据闻,水师内部派系林立,闽党、淮党之争不休。
且经费支绌,各省协饷常不到位,煤炭、弹药时有不济。
提督丁汝昌,虽系淮军旧将,然于海战之事,恐……唉,人言可畏。”
“汝心系国事,为父甚慰。
然汝当下之要务,乃潜心向学,汲取西人之精粹。
他日学成归来,方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报效国家。
切不可因外界纷扰而乱了方寸,亦不可……不可如那些留美幼童般,沾染洋人恶习,数典忘祖。
切记,切记!”
父亲的信,像一扇窗,为林承志展现了此时大清朝野的真实图景。
外患频仍(中法战争失败),内斗不休(帝后党争、北洋内耗)。
自强运动表面光鲜(北洋水师巨舰),内里却隐患重重(经费不足、派系斗争、将领能力存疑)。
这一切,与“前世”所知的历史脉络基本吻合,通过父亲这封充满忧虑和无奈的家书读来,更觉真切与痛心。
尤其是父亲提到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时那欲言又止的“恐……唉,人言可畏”。
更是像一个楔子,钉入了林承志的心中,这是未来必须解决的关键节点之一。
父亲最后的叮嘱,“潜心向学”、“不可数典忘祖”,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开明士大夫对留洋学子的矛盾心态。
既希望他们学到真本事,又害怕他们完全西化,失去华夏根本。
林承志放下信笺,久久沉默。
窗外,哈佛的钟声悠扬响起,提醒着他此刻身处何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林承志在美国的每一次成功,积累的每一分财富,建立的每一层关系。
最终都是为了那个目标,回去,改变那场即将到来的、屈辱的国运!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开始研墨。
回信中,他首先安抚父亲的担忧。
详细解释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意”主要是发现了石油,属于正当经营。
强调自己始终牢记林家祖训和华夏文脉,绝不会忘本。
接着,林承志进一步深化自己的建议:
“父亲大人容禀,儿闻中法战事,心甚悲愤。
西人船坚炮利,非仅器物之精,更在格致之学(科学)昌明,人才之盛。
儿观美国之富强,实源于其广设学堂,普及教育,尤重实学。
故儿以为,父亲资助新学之举,功德无量,宜持之以恒。
可考虑仿效西人,尝试创办一小型‘工艺学堂’。
聘请通晓西学之匠师,教授机械绘图、金工木工之类,培养切实可用之才。
此或比单纯捐赠书籍仪器,更能裨益地方,亦合‘经世致用’之旨。”
“至于北洋之事,父亲所虑极是。
然大国水师,非仅巨舰大炮即可成事。
需有精通海战、通晓技术、忠于国家之将领与水兵。
需有充足稳定之经费与后勤保障。
更需有上下同心、号令严明之体系。
儿在美亦留心海军之学,他日若有机会,或可于此略尽绵薄。
当前,还请父亲继续留意北洋动向,尤其是人事、训练及经费情况,随时告知。”
写完信,仔细封好,林承志感到一种释然,也感到了更重的责任。
这封家书,如同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遥远的祖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归程的种子,已经在他和父亲的通信中,悄然种下,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