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罗马的初夏燥热不同,江南的六月已入梅雨时节。
细雨如丝,连绵不绝,将苏州城浸润在一片青灰色的水汽之中。
古老的运河水面泛着细密的涟漪。
两岸白墙黛瓦的民居、石拱桥、以及偶尔驶过的乌篷船,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里,宛如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林氏老宅位于城内闾门附近,是一处不算宏大,颇为雅致的园林式宅院。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假山亭榭、曲廊幽径一应俱全。
虽比不得狮子林、拙政园那般声名显赫,却也自有其清幽韵味,体现了主人林怀远作为江南士绅的品味与财力。
此刻老宅主人林怀远的心情,却与这园林的宁静格格不入。
他坐在书房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后,五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宝蓝色杭绸长衫,外罩玄色缎面马甲。
他的眉头紧锁,手中拿着一封刚刚读完的信件,目光透过雕花窗棂,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芭蕉叶,久久不语。
书房内陈设古朴,除了满架的诗书典籍,墙上还挂着几幅当代名家的字画。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潮气和隐约的檀香味道。
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垂手侍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信是林承志从罗马发来的,经由上海转苏州,用的是林氏自家信局的渠道,比官邮快上许多,也走了近二十天。
厚厚一叠信笺,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字迹是林承志熟练的毛笔行书,内容详尽。
林怀远再次拿起信,仔细重读某些段落。
儿子在信中提到“西方世界表面光鲜,内里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对远东兴趣日增”。
提醒他“与洋人打交道需格外谨慎,特别是对‘以文化交流或商务合作为名,行渗透打探之实者’”。
这些话,像针一样刺中林怀远近日的心事。
就在收到这封信的前几天。
林怀远通过苏州商会的一位朋友,宴请了一位途经苏州的北洋水师炮舰“镇南”号的刘姓管带。
酒过三巡,这位刘管带趁着酒意,发了不少牢骚。
除了再次抱怨弹药质量问题,还提到舰上最近来了两个“洋顾问”。
据说是李中堂通过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爵士从英国聘请的,负责指导新式炮术和轮机维护。
“林老爷,您是明白人。”刘管带当时红着脸,喷着酒气说道。
“那两个洋鬼子,架子大得很,对咱的兄弟呼来喝去也就罢了。
可他们成天拿着本子记这记那,不光记炮位、机器,连船上人员籍贯、平日操演细节、甚至码头附近地形水文都要打听!
这哪像是来教本事的?倒像是……来摸底的!”
林怀远当时心中就咯噔一下,面上只能打着哈哈,劝刘管带慎言。
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
联想到儿子信中提醒的“渗透打探”,近来苏州城里确实多了些身份暧昧的洋人。
或自称传教士,或自称博物学家、旅行家,总是想方设法与本地士绅、商人甚至官府小吏结交。
他们打听各种事情,从物产价格到民间舆情,无所不包。
更让林怀远警觉的是,大约半个月前,一位自称是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三等译员的年轻洋人。
名叫弗雷德里克·卡特,通过苏州知府衙门一位师爷的引荐,突然登门拜访。
此人中文说得颇为流利,态度也算客气,问的问题却让林怀远暗暗心惊。
卡特先是恭维林氏家族在江南的声望,称赞林怀远开办新式工艺学堂是“开明之举”。
卡特接着话题一转,旁敲侧击地询问林家是否在美国有亲戚或商业往来,特别提到了“在美经营石油之林姓华商”。
林怀远当时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推说族里人多,海外分支情况复杂。
自己久居苏州,不甚了然,虚与委蛇地应付了过去。
事后林怀远立刻派人暗中查访,发现这个卡特译员在苏州活动频繁。
不仅拜访了林家,还接触了好几个与洋务有涉的本地商号和士绅家庭。
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似乎对江南地区与海外华商的联系格外感兴趣。
“洋人对承志在美国的事,已经注意到苏州来了……”林怀远放下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儿子在美国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德克萨斯的石油,现在的阿拉斯加黄金,想完全瞒住各方耳目几乎不可能。
这些洋人领事馆和商行,情报网络无孔不入。
“树大招风啊……”林怀远长叹一声。
他既为儿子的成就感到骄傲,又为这成就带来的巨大风险感到深深的忧虑。
朝廷孱弱,洋人势大,一个华人少年在海外积累如此惊人的财富和影响力,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林怀远提起笔,在铺开的信笺上开始给儿子写回信。
笔锋凝重,字字斟酌。
信中先写了家中近况,妻子身体尚好,只是思念儿子日深,常在佛前祈祷。
工艺学堂运行平稳,新聘的匠师确实有本事,已能带着学生制作一些简单的机械零件。
内河航运公司生意尚可,竞争日益激烈,洋商的火轮越来越多。
芜湖的矶砂矿刚刚投产,品质不错,销路有待打开。
然后,林怀远笔锋转入时局,语气变得沉重:
“……去岁秋冬以来,朝局愈发扑朔。
太后(慈禧)虽已归政,然枢要之地,仍多其旧属。
皇上(光绪)励精图治之心日切,于洋务、练兵、办学诸事,屡有诏谕。
然多被部臣、疆臣以‘库帑支绌’、‘需从长计议’为由拖延敷衍。
帝后之间,纵无明争,亦有暗涌。”
写到这里,林怀远停顿了一下,墨点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这些朝中秘辛,本不该在信中明言,但儿子远在海外,需对国内政局有清醒认识。
他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北洋之事,汝所嘱为父留意者,近有异动。
李中堂(李鸿章)去岁年末奏请增设‘海军衙门’以专事水师,已获旨准,然经费筹措依旧艰难。
更堪忧者,水师内部,闽党与淮党之争愈演愈烈。
提督丁汝昌虽尽力调和,然积弊已深。
去岁冬操,竟有舰船因燃煤劣质、蒸汽不足而贻误演练之事,虽未声张,然已显后勤之弊。
近日,北洋通过驻英公使,向英厂询价新式快船,然报价高昂,户部难应。
有传言,李中堂有意向德厂询价,恐又引英德之争。”
林怀远将刘管带酒后所言弹药质量问题也隐晦提及。
“……近闻,北洋所储西洋弹药,颇有受潮、哑火之弊,恐非尽天时之故。采购关节,水深难测。”
最后,林怀远提到了最让他担忧的那件事:
“另有一事,颇为蹊跷,吾儿需知。
月前,有自称英吉利国领事馆译员者,名卡特,辗转询问林家是否与‘在美经营石油之林姓华商’有关联。
为父虚与委蛇,未置可否。
然观其行止,恐非单纯好奇。
近日苏沪之地,此类探听似有增多之势。
吾儿在彼邦,声名日着,难免引人注目。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行事需愈发低调谨慎,勿授人以柄,方为长久之计。”
写完这些,林怀远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仍未散去。
儿子志存高远,绝不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富家翁。
信中透露出的对北洋的关心,对德国技术的留意,都表明儿子心中所图甚大。
这条路,荆棘密布,险阻重重。
国内是腐朽的官僚体系和汹涌的暗流。
国外是虎视眈眈的列强和神秘的隐秘组织。
林怀远想起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聪慧和主见,决定远赴重洋时那超越年龄的坚定眼神。
这个儿子,注定要走一条不凡的路。
作为父亲,除了提醒、支持和默默祈祷,能做的实在有限。
“愿祖宗保佑,让我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林怀远在心中默念,将写好的信纸仔细叠好,装入特制的防水油纸信封,用火漆封好,盖上私章。
“林安。”他唤来门口的小厮。
“老爷。”小厮连忙上前。
“将这封信,立刻送到闾门码头咱们信局的船上。
让他们用最快的船,发往上海,再转去美国波士顿。
记住,要亲手交给信局王掌柜,说是最紧要的家书,路上不得有任何延误闪失。”
林怀远郑重吩咐小厮。
“是,老爷!”小厮双手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快步离去。
林怀远走到窗前,雨似乎下得更密了。
庭院里的芭蕉叶被雨水洗刷得碧绿透亮,假山石上的青苔也更显湿润。
江南的雨景本是文人雅士吟咏的对象。
此刻在林怀远眼中,却只觉这雨幕如同重重罗网,笼罩着家国,也笼罩着远方的游子。
这封满载着父亲忧虑和情报的信,将在近一个月后,跨越重洋。
与阿拉斯加的血战报告、罗马的阴谋阴影一同摆在林承志的书桌上。
成为影响其下一步重大决策的关键拼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