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林怀远的书房“致远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窗外春雨未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芭蕉叶,衬得室内一片静寂。
林承志肃立在书案前,看着父亲林怀远。
林怀远没有坐在主位,负手站在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地图上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北美大陆。
地图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几本账册和一张刚刚拟好的清单。
上面罗列着林家能够动用的流动资金、一些可以快速变现的产业份额,以及通过钱庄进行海外汇兑的初步估算。
“志儿,”林怀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你赵世伯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条路,布满荆棘,远比你想象的更为艰难。
语言、习俗、学业、人际、乃至……种族之见,无一不是难关。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林承志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他走到书案前,伸出稚嫩的手,指向那张世界地图。
手指精准地点在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附近。
“父亲,儿子想清楚了。
您看这里,马萨诸塞州,剑桥市。
这里有一所名为‘哈佛’的学院,乃是美国最古老、最负盛名之学府。
其图书馆藏书之丰,格致研究之深,冠绝新大陆。
儿子第一个目标,便是那里!”
林承志的手指又划过美国广袤的国土:“美国立国不过百年,正值其所谓的‘镀金时代’。
其西进运动方兴未艾,铁路横贯大陆,工业革命浪潮席卷全国。
这是一个充满机遇、信奉奋斗的国度。
也是一个……资本可以快速增殖的沃土!”
“你……你如何得知这些?”林怀远忍不住问道。
林承志早已备好说辞,指了指书架上的几本英文地理图志和《瀛寰志略》等书。
“儿子从这些书中推演而知。
父亲,美国南北战争结束未久。
南方种植园经济瓦解,北方工业资本急需市场和资源。
其国内政策如《宅地法》鼓励西迁,专利法激励发明……
这一切,都预示着其国势将迎来爆发式增长。
此时介入,正是时机!”
林承志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儿子赴美,绝不仅仅是去读书。
读书是根基,是明理之道。
但若要真正助力家国,必须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儿子计划,在求学之余,将部分携带的资金,投入其最具潜力的行业,如铁路、石油、矿业。
凭借儿子对‘趋势’的些许预感,或可快速积累资本,建立我们林家在海外的基业。
届时,父亲在国内推行实业、打点关系,儿子在海外提供资金、技术和信息,内外联动,方可成事!”
林承志描绘的蓝图,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学子的范畴。
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横跨太平洋的商业与强国计划的雏形!
这需要何等的胆识和气魄!
林怀远听得心旌摇曳,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儿子的格局。
这不再是简单的“师夷长技”,而是要“借夷之巢,孵我之卵”!
“资本积累……谈何容易!”林怀远深吸一口气。
“美国亦是虎狼之地,商场如战场。
你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仅凭些许本金和……‘预感’,如何与那些巨鳄争食?”
“父亲,猛虎亦有打盹之时,巨鳄虽大,转身不易。”
林承志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儿子不需与他们在其成熟领域争锋。
只需凭借先知,在其尚未发觉或尚未重视的领域,提前布局,抢占先机即可。”
林承志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连串英文名词和数字。
“父亲,这些名字和地点,请您牢记。
未来数年,它们必将震动世界。儿子的第一步,便在于此。”林承志将纸张递给林怀远。
林怀远接过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看着上面陌生的符号,手微微颤抖。
儿子这是在交付一个关乎未来的巨大秘密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谁?!”林怀远厉声喝道,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门外响起管家林福沉稳的声音:“老爷,是老奴。夜深了,见书房灯还亮着,给您和五少爷送些参汤来。”
林福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他将两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怀远紧握的拳头和桌上摊开的世界地图,眼神微微一动,随即恢复平静。
“福伯,有劳了。”林怀远神色稍霁,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
府内眼线众多,他与儿子的这番密谈,绝不容有失。
林福躬身道:“老爷言重了。方才老奴过来时,似乎看到大少爷房里的秋月在附近廊下闪过,说是寻猫,老奴已让她回去了。”
林承业!他又在窥探!
林怀远脸色一沉,心中对长子的失望又加深了一层。
必须尽快将承志送走,否则留在府中,迟早要生出祸端!
林福放下参汤,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并仔细地关好了房门。
林怀远沉默良久,看着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又看看眼神坚定、仿佛已准备好迎接风雨的儿子。
终于,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将所有的犹豫、担忧和不舍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
林怀远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狼毫笔,蘸饱了浓墨。
“好!”林怀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志儿,为父信你!也赌上我林家这一支的未来,助你成行!”
笔尖落下,林怀远在纸的最上方,写下了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西洋策要”。
“你且将你所思所想,尤其是赴美之后的初步计划,细细道来。
为父为你记录、参详。”林怀远目光灼灼。
“资金、护卫、联络人、落脚点、入学事宜……所有细节,我们今夜,必须敲定一个章程出来!”
林承志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父亲终于彻底站到了他这一边。
他收敛心神,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计划:
如何通过容闳和赵守诚的关系联系美国东部的预科学校。
如何将携带的资金分为生活、学业和投资三部分。
初期投资哪些领域风险较低且回报可期。
如何建立秘密的通讯渠道。
甚至如何利用共济会作为跳板,打入美国的上层圈子……
林承志的思路清晰,步骤明确,考虑周详,仿佛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
林怀远一边快速记录,一边不时提问,父子二人在这深夜的书房中,共同谋划着一场将震动未来的远行。
当窗纸微微泛白,雨声渐歇之时,一份详尽的《西洋策要》初稿已然完成。
墨迹未干,却已承载了一个家族的野望和一个穿越者的宏图。
林怀远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眼神依旧清亮、毫无倦意的儿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温润剔透的龙凤玉佩,郑重地递给林承志。
“志儿,这块玉佩,是为父当年中举时,你祖父所赐。
今日,为父将它交给你。”林怀远语气深沉。
“见玉如见人,他日无论你身在何方,遇到何种艰难。
都要记住,你是林家的子孙,你的根,在华夏!
更要记住,你今日之志向,关乎我华夏未来之气运!”
林承志双手接过玉佩,触手温凉,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紧紧握住,跪地叩首:“父亲教诲,儿子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林怀远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去吧,回去歇息片刻。
从明日起,你便要按照这《策要》准备起来。
开春之后,便是你扬帆起航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