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远终究是被儿子说动了。
“安澜号”事件所昭示的残酷现实,儿子描绘的充满诱惑力的未来图景,让他下定了决心。
林怀远没有贸然提出“自建船厂”那等惊世骇俗的计划,而是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突破口。
打算正式为林承志聘请一位精通西学,格致、算学和工程技术的新式先生,以此为契机,逐步在家族内部渗透变革的思想。
这日的家族议事,设在林家祠堂旁的“敦本堂”。
堂内气氛庄重肃穆,檀香袅袅。
上首坐着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二叔公和三爷爷,二人是族中顽固的守旧派代表。
林怀远作为现任家主,坐在左侧首位。
右侧坐着几位族老和各房头有头有脸的男丁。
林承业低眉顺眼地坐在末位,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扫过林承志的冰冷目光,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林承志作为小辈,本无资格参与此类议事,但今日他是议题的核心,故而被特许站在父亲身后。
林怀远将“安澜号”受损、生丝尽毁之事通报了一遍。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与愤慨之声,多是咒骂洋人横行霸道。
待群情稍平,林怀远缓缓提出,为应对时局,家族子弟不应再拘泥于故纸堆。
当开阔眼界,学习西洋格致实学,故欲为林承志聘请一位西席,专攻此道。
话音刚落,二叔公便睁开半阖的眼眸,手中拐杖重重一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厉声道:“怀远!你糊涂!”
他须发皆张,显然气得不轻:“我林家世代书香,诗礼传家!
功名皆从圣贤书中来!
你如今竟要让子侄去学那些奇技淫巧,与匠户、百工为伍?
你这是要自毁门楣,辱没祖宗吗?!”
三爷爷捋着胡须,阴恻恻地附和:“二哥所言极是。
西洋那些东西,不过是些机巧之物,玩物丧志!
岂能与我华夏煌煌正道相提并论?
承志这孩子本是读书种子,你如此引导,岂不是误了他前程?”
其他族老也纷纷出声反对,言辞激烈,仿佛林怀远此举是要将林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怀远早有准备,面对责难,神色不变,沉声道:“二叔、三叔,诸位族老,怀远并非要废弃圣贤书。
只是如今世道变了!
洋人仗着船坚炮利,屡屡犯我疆土,辱我同胞!
若我辈仍固守旧学,不识其器,不明其理,如何与之抗衡?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家业被夺,看着子孙后代沦为洋人奴仆吗?”
林怀远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安澜号’之祸,便在眼前!
若我船队强健,何至于此?
学习西学,并非忘本,正是为了保全家业,以期未来!
曾国藩、左宗棠、李中堂诸位大人,皆大力兴办洋务,派遣幼童出洋留学。
难道他们也是自毁门楣、辱没祖宗吗?”
提到当朝几位兴办洋务的重臣,堂内反对的声音顿时小了一些。
二叔公梗着脖子反驳:“那是国家大事!
我林家一介商贾,安分守己便是本分!
何必去趟那浑水!”
“商贾又如何?”林怀远据理力争。
“若无强大之国,何来安分之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敦本堂内一时吵嚷不堪。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承业站起身,对着诸位族老和父亲躬身一礼,语气恭谨:“父亲,诸位叔公祖,请容承业一言。”
堂内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这位林家嫡长子。
林承业清了清嗓子,道:“父亲欲让五弟学习西学,增长见识,初衷是好的。
只是……五弟年幼,根基未稳。
此时便接触那些离经叛道之学,恐扰乱了心性,移了性情。
再者,聘请西席,所费不赀,且其人品学问,难以考量。
若请来的是些滥竽充数、甚至心怀叵测之辈,岂非引狼入室,贻害无穷?”
族老们纷纷点头附和。
林承志站在父亲身后,冷眼看着这位长兄表演。
林承业此举,无非是想借族老之力,阻止自己获得更多资源和支持。
争论再起,林怀远面色愈发难看之际。
林承志向前迈了一小步,对着堂上诸位族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二叔公,三爷爷,诸位长辈,小子承志,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质感,又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度,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二叔公冷哼一声:“小儿辈,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林怀远却道:“二叔,既然事关承志,让他说说也无妨。”
林承志得到父亲首肯,不慌不忙,目光澄澈地看向二叔公。
“二叔公,小子请问,您可知如今苏州城里,那些洋布、洋火、洋油,售价几何?
每年又从我大清赚走多少白银?”
二叔公一愣,他哪里关心这些商贾琐事,一时语塞。
林承志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小子再请问,您可知西洋战舰一炮之威,可达多远?
其铁甲之厚,需何等巨炮方能击穿?”
这些问题,触及了族老们的知识盲区,堂内一片寂静。
林承志缓缓道:“二叔公,三爷爷,诸位长辈。
小子学习西学,并非不读圣贤书。
圣人亦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
西洋格致之学,虽起源于泰西,但其揭示的天地万物之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学习它,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
是为了知彼知己,是为了让我林家子弟,不再因无知而受欺。
让我林家产业,不再因落后而受损!”
林承志语气转为恳切:“小子年幼,亦知家族兴衰,匹夫有责。
若因学习有用之学,便能助家族兴旺,保产业平安。
即便被世人误解为‘奇技淫巧’,小子亦甘之如饴!
还请诸位长辈,给承志一个机会,也给林家未来,多留一条路!”
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几位原本激烈反对的族老,脸上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林承业站在一旁,脸色阵青阵白。
他没想到,这个弟弟不仅没有在压力下退缩,反而借此机会,在族老面前大大地表现了一番!
林怀远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
这场“西席之争”,儿子用自己的方式,赢得了第一回合。
最终,在林怀远的坚持和林承志那番话语的影响下。
族老们虽未明确支持,却也未再强烈反对,算是默许了聘请西席之事。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离开敦本堂时。
林承业在经过林承志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丢下一句:“五弟,好口才!
不过,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通的!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