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四月，晨雾是永恒的主题。
清晨七点，普雷西迪奥公园靠近海湾的一处僻静林间小径上。
浓密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纱幕，将高大的桉树、斑驳的长椅和蜿蜒的小路笼罩其中。
能见度不足二十码，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桉树叶的清冽和海湾的咸腥味。
林承志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装，脖子上搭着毛巾，看起来像是一个晨跑者。
他独自一人，沿着小径慢跑，呼吸平稳，步伐均匀。
这是他与苏菲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之一。
只有在极端重要、无法通过“死信箱”传递的情报需要当面交接时，才会启用。
地点、时间、伪装身份都经过精心设计，并且每次不同。
距离约定的七点十五分还有五分钟。
林承志在小径中段的一个岔路口停下，假装系鞋带，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雾气流淌，树影幢幢，寂静得有些诡异。
林承志心中隐隐不安。
上次会面后，苏菲提到光明会内部审查虽通过，但她被列为“加强监控”对象。
在这种时候要求紧急会面，要么是情报极其重要，要么就是……她可能暴露了。
七点十四分。
右侧的雾气中传来轻微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两重一轻，正是约定的信号。
林承志直起身，看到一个人影从雾中走出。
是苏菲。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女式运动套装，金发束成马尾，脸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
林承志一眼就看出，她的眼神深处有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疲惫，嘴唇也有些发白。
“早上好，先生。”苏菲跑到他身边，放缓脚步，声音不大。
“今天的雾真大，差点迷路。”
“跟着我就好。”林承志回应暗号，两人并排沿着小径继续慢跑，看起来像是偶遇的同好。
跑出几十米，确认前后无人，苏菲压低声音：“我长话短说。第一，光明会内部评估会议三天前在苏黎世召开。
你的威胁等级从‘值得关注’提升至‘二级潜在颠覆因素’。
定义是：拥有非常规财富积累速度、跨文明人脉网络、疑似掌握超前技术理念。
对现有国际秩序和‘大计划’在远东的推进构成潜在障碍。”
林承志心头一凛。
二级？上面是否还有一级？
“颠覆因素”这个定性，非常严重。
“第二，”苏菲继续道，气息有些急促。
“针对你的‘有限惩戒’方案已经细化。
不再局限于商业名誉打击。
他们计划在你归国途中制造‘意外’。”
林承志眼神一冷：“具体？”
“细节还未最终确定，但方向有两个：
一是在太平洋航线上，雇佣伪装成海盗的亡命徒袭击你的船队。
二是在你抵达上海或天津后，制造一次‘有针对性的街头骚乱’或‘意外事故’。
让你受伤或至少陷入麻烦，拖延你在国内展开行动的时间。
目的是警告和迟滞，并非立即致死，他们似乎认为你活着但受挫，比死了更能警示其他潜在挑战者。”
苏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负责制定方案的是‘亚太行动处’新调来的一个负责人，叫‘渡鸦’，手段狠辣，喜欢心理折磨。”
“渡鸦……”林承志记下这个代号，“有他的真实身份信息吗？”
“只知道是欧亚混血，四十岁左右，精通多国语言和东方事务。
非常神秘，连杜兰德都对他知之甚少。”苏菲摇摇头，“我会继续留意。”
“第三，我窃听到杜兰德与一个来自伦敦的访客的片段谈话。
日本海军方面，通过三井物产等商社，正在与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进行极其秘密的接触。
意图不仅仅是购买整舰，而是谋求获得‘qF 4.7英寸速射炮’的生产技术许可，希望英国派遣工程师指导在日本本土生产。
谈判已进入关键阶段，英方态度暧昧，但似乎倾向于同意，以换取日本在远东制衡俄国的战略承诺。”
林承志的脚步几乎停了下来。
谋求生产技术许可！
这比单纯购买武器严重得多！
历史上日本确实通过引进、消化、再创新，快速提升了军工能力。
如果让他们提前获得成熟速射炮的生产技术，哪怕只是中等口径的，其对北洋水师的优势将更加巨大！
“情报确切？”林承志沉声问道。
“谈话片段中有具体的火炮型号、日方代表名字以及可能的交易筹码。
杜兰德对此事很关注，认为这是‘鼓励地区力量平衡、消耗潜在敌对大国精力’的好机会。”苏菲肯定道。
“光明会乐见日本强大，以牵制中国和俄国。”
“第四，”苏菲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林承志，眼神复杂，声音压得更低。
“这是我的个人判断，也是请求。
我认为光明会可能已经成功渗透或策反了清国内部的某些高层，至少是能够接触到关键决策信息的人。”
林承志瞳孔微缩：“依据？”
“杜兰德的桌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用中文书写、盖有清廷部门印章的文件副本或摘要。
内容涉及北洋水师的调拨、经费申请、人事变动甚至……新购舰艇的性能参数讨论。
这些显然不是公开信息。”苏菲的声音带着寒意。
“我看不到具体内容，但文件的形制和传递渠道，不像是公开收集的情报。
更象是……内部有人定期提供。”
内鬼！
林承志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比外部敌人更可怕的，永远是内部的蛀虫和叛徒。
如果连北洋新购舰艇的性能参数这种核心机密都能泄露，那未来战场上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能确定大概范围吗？”林承志问。
“很难。文件都是摘要或副本，没有原件。
但有一次，我瞥见一份文件的封皮一角，有模糊的‘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字样。
而且，”苏菲犹豫了一下。
“杜兰德有一次得意地自语，说‘东方人的官场，只要找准了价格，没有敲不开的门’。
他提到过一个代号‘蝉’的信息源，称其‘位置关键，要价不菲但物有所值’。”
总理海军事务衙门！
这是1885年成立，统管全国海军事务的最高机构，由醇亲王奕譞（光绪生父）总理，李鸿章、曾纪泽等人会办。
如果这个级别的机构都被渗透……
“蝉……”林承志将这个代号刻在心里。
“林先生，”苏菲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冰凉，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恐惧和恳求。
“我的身份可能……可能不太安全了。
最近我感觉有人在暗中跟踪我，不是光明会的人，手法很陌生。
杜兰德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多了些审视。
我传递情报越来越困难。
这次会面，我冒了很大风险。”
林承志反手握住苏菲冰凉的手，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你怀疑暴露了？”
“不确定。但直觉很不好。”苏菲的嘴唇失去了血色。
“那个‘渡鸦’到来后，内部安保等级提升了很多。
我担心……我可能撑不到你离开美国了。”
林承志迅速思考着。
苏菲的价值毋庸置疑，她传递的情报一次次证明了关键性。
但她的人身安全同样重要，不仅是出于道义，也是为了保护这条来之不易的内线。
如果苏菲暴露被捕，很可能会牵连出整个“双面间谍”行动，甚至危及林承志本人。
“听着，苏菲，”林承志压低声音，语气坚定。
“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从现在起，暂停一切主动情报收集。
如果感觉到危险，立刻启动紧急撤离程序，去我们约定的安全屋，会有人安排你离开美国。”
“可是……”
“没有可是。”林承志打断她。
“你已经提供了足够多、足够重要的情报。
接下来的日子，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保护好自己，观察，但不要行动。
除非有绝对把握和安全渠道，否则不要再联系我。
记住，活着，才有未来。”
苏菲看着林承志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眼眶微微发红，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谢谢你，林先生。”
“该说谢谢的是我。”林承志真诚地说道。
“没有你，我就像在黑暗中摸索。
这份情谊，我铭记在心。
无论将来你在哪里，如果需要帮助，我义不容辞。”
苏菲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请多保重，林先生。东方的路，一定比美国更凶险。”
说完，她转身，快步跑入浓雾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林承志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不动。
雾霭翻涌，如同莫测的前路。
苏菲带来的四条情报，每一条都重若千钧。
威胁升级、旅途危机、日本谋求火炮技术、清廷内部疑似被渗透……
每一件都需要他立刻调整部署，加强应对。
林承志最后看了一眼苏菲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你也保重，苏菲。希望我们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