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华达州北部的黑石沙漠，是一片广袤荒凉的不毛之地。
赭红色的沙砾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零星点缀着风化的怪石和耐旱的灌木。
五月的阳光已经颇具威力，将沙地烤得滚烫，热浪让远处的景物都微微扭曲变形。
这片被当地印第安人称为“鬼魂哭泣之地”的荒漠，此刻却回荡着不属于这片寂静的机械轰鸣。
在一处被低矮山丘环抱的干涸盐湖盆地里，一座临时的火炮测试场已经建立起来。
用沙袋和原木垒砌的发射阵地后方，搭建着几顶巨大的帆布帐篷，帐篷边停着几辆蒸汽车和运货马车。
更远处，用白色石灰石标记出从五百码到两千码不等的靶标线。
尽头是用木板和泥土堆砌的模拟舰船上层建筑、炮台和装甲带的复合靶标。
上午九点，气温已经攀升到近三十摄氏度。
在最大的那顶帆布帐篷阴影下，气氛却比外面的阳光还要炽热。
林承志、奥托·施密特、詹姆斯·麦卡伦，从罗切斯特秘密赶来的弗雷德里克·阿伯克龙比和他的核心团队，正围在一门外观已经与上次截然不同的火炮旁。
这门就是经过两个月紧急改进的“雷神-II型”120毫米速射炮的舰载型号原型。
它被安装在一个模拟战舰炮位的新型液压旋回俯仰炮架上。
炮身明显缩短了一些，更加紧凑，但炮管壁显得更厚实。
炮尾的驻退复进机构体积缩小了四分之一，外部增加了散热鳍片。
整个火炮涂着军舰灰的哑光漆，在沙漠的强光下并不反光。
阿伯克龙比今天没穿正装，换上了卡其布的工装裤和蓝色条纹衬衫，袖子高高卷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
他满脸油汗，头发凌乱，一双眼睛却兴奋得发亮，正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检查炮闩的闭锁机构。
“林先生，您看，”他用带着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激动地说道。
“我们完全重新设计了炮闩的楔形块和滑轨，闭锁时间从0.8秒缩短到0.5秒！
配合改进的液压驻退机，理论射速可以达到每分钟十二发！
上帝啊，这将是世界上最快的120炮！”
麦卡伦蹲在炮架旁，用手指敲击着液压筒的外壳：“散热问题解决了吗？上次连续射击后过热卡滞的毛病。”
“解决了！”阿伯克龙比的助手，一个叫米勒的年轻工程师抢着回答。
“我们增加了冷却油循环管路，并且在液压油里添加了耐高温添加剂。
模拟测试中，连续射击三十发，液压系统温度只上升了十五度，完全在安全范围内！”
林承志点点头，伸手抚摸着冰凉光滑的炮管。
他能感受到金属下蕴含的毁灭性力量。“弹药呢？”
奥托指了指旁边几个用帆布盖着的木箱。
“按照您的要求，我们秘密试制了三种炮弹：
标准高爆榴弹、半穿甲弹，还有……
根据您提供的化学公式，实验室小批量合成的‘特殊烟雾弹’。
里面混入了少量芥子气前体物质，爆炸后会产生刺激性毒烟。”
林承志眼神微动。
化学武器是潘多拉魔盒，他并不想大规模使用，但必须有所准备。
尤其是面对未来可能的人海冲锋或要塞攻坚时，作为一种威慑和特殊情况下的非常手段。
“今天先测试标准榴弹和半穿甲弹。”林承志定了调子。
“‘特殊弹’封存，非极端情况不得使用。装药量呢？”
“根据您提供的‘高能炸药’思路，实验室改进了苦味酸的稳定性和爆速。
装药量比同口径黑火药炮弹增加百分之四十，威力预计提升百分之六十以上。”阿伯克龙比答道。
“好。”林承志看了看怀表。
“准备开始吧。先测试精度和射速，然后测试穿甲能力。”
命令下达，整个靶场立刻忙碌起来。
炮手们都是从阿拉斯加护矿队中挑选的佼佼者，经过严格训练，迅速就位。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作服，动作干练，神情专注。
装填手从木箱中搬出黄铜弹壳的炮弹，每一发都闪着冷冽的金色光泽。
林承志等人退到距离发射阵地约一百码外的半地下观察掩体里。
掩体用厚木板和沙袋加固，顶部有了望口。
上午九点三十分，测试正式开始。
“第一轮，精度测试，目标一千码外一号靶标（模拟木质舰船上层建筑），三发急促射！”
观察掩体里的旗语兵挥动旗帜。
炮阵地传来炮长的吼声：“目标一号，距离一千，高爆榴弹，装填！”
“装填完毕！”
“预备——放！”
“轰！！！”
第一声轰鸣震撼了沙漠的寂静。
炮口喷出长达数米的橘红色火焰和浓烟。
炮身猛地后坐，液压装置平稳地将后坐力吸收，并在两秒内将炮身复位！
炮闩几乎在同时打开，灼热的空弹壳“铛啷”弹出。
“第二发，放！”
间隔不到五秒，第二声巨响接踵而至。
“第三发，放！”
三发炮弹几乎在十秒内射出，硝烟在炮阵地弥漫开来。
远处一千码的靶标区，连续爆开三团橘红色的火球，木屑和尘土飞扬。
观察员通过炮队镜快速报告：“一号靶标命中三发！着弹点散布小于十码！毁伤效果显着！”
掩体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欢呼。
阿伯克龙比激动地拍着大腿：“成功了！精度完美！射速惊人！”
林承志面色平静：“继续。第二轮，一千五百码，二号靶标（模拟土木混合炮台），五发连续射，测试持续射击能力。”
旗语挥动。
炮阵地上，装填手和炮手的动作更加流畅，仿佛经过了千百次演练。
炮弹一发接一发被塞入炮膛，巨响一声接一声响起。
“轰！轰！轰！轰！轰！”
五发炮弹在不到一分钟内全部射出。
远处靶标被炸得一片狼藉。
“二号靶标命中四发，近失一发！持续射击期间炮身稳定，复位时间稳定在两秒左右！”观察员报告，“液压系统温度正常！”
麦卡伦看着怀表计算：“平均射速……每分钟十一点五发！接近理论值！”
阿伯克龙比已经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们做到了！林先生，我们造出了这个时代最快的120炮！”
林承志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很好。现在，测试最关键的部分，穿甲能力。目标，三号靶标。”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两千码外。
那里立着一面用多层钢板和硬木交替叠加的复合靶。
模拟的是这个时代主流巡洋舰水线附近的主装甲带（厚度约4-6英寸）。
这是对火炮威力的终极考验。
“目标三号，距离两千，半穿甲弹，一发！”命令下达。
炮手们调整仰角和方向。
装填手搬起一枚明显弹头更尖锐、弹体更修长的炮弹，小心地送入炮膛。
“放！”
一声比之前更加沉闷、有力的巨响！
炮口火焰似乎都更加炽烈。
炮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空气，飞向远方。
大约四秒后——
“铛————！！！”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撞击与撕裂的巨响，从两千码外传来，即便隔着这么远，依然清晰可闻！
观察员紧紧贴着炮队镜，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命……命中！弹着点位于靶标中央偏左！
初步观察……穿透！
至少穿透了最外层两英寸钢板和后面的一层硬木！
穿甲效果……远超预期！”
“耶！”年轻的工程师米勒忍不住跳了起来。
阿伯克龙比更是老泪纵横，抓住林承志的手。
“林先生！您看到了吗？
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这样的穿甲能力，配合这样的射速。
只要两三发命中，就足以重创甚至击沉一艘三千吨级的巡洋舰！”
林承志的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改变海战规则的利器。
速射炮带来的火力密度优势，足以抵消甚至超越敌人可能拥有的舰艇数量或单舰吨位优势。
“立刻检查靶标毁伤详情，拍照记录。”林承志下令。
“同时，准备进行最后一轮极限测试，模拟实战条件下的急速射，三十发，测试火炮和炮架的极限可靠性。”
“是！”
炮手们立刻开始准备，弹药车被推近，更多的炮弹被搬出。
轰鸣声不断响起。
第三十发炮弹装填入膛，炮手拉动发火绳的瞬间。
“砰！”一声并不响亮但异常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从炮尾传来！
紧接着，炮闩没有正常打开，反而冒出一股黑烟和刺鼻的焦糊味！
“卡壳了！”炮长惊呼。
所有人都是一惊。
阿伯克龙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连滚带爬地冲出掩体，向炮位跑去。
林承志和麦卡伦也立刻跟上。
炮位上，炮手们正试图用工具撬动炮闩，但纹丝不动。
靠近了能闻到明显的金属过热和绝缘材料烧焦的气味。
“怎么回事？！”阿伯克龙比急问。
“不知道！击发后炮闩没有自动开锁！
手动也打不开！好像……好像里面的闭锁机构变形卡死了！”炮长满头大汗。
阿伯克龙比和米勒立刻开始检查。
几分钟后，米勒沮丧地抬起头。
“是……是闭锁楔形块的导向销……断了。
高温高压下，材料疲劳断裂，碎片卡死了整个机构。”
“导向销？”阿伯克龙比瞪大眼睛。
“那根小东西？我明明用的是最好的瑞典合金钢！”
“但是……我们在改进炮闩结构时，为了减重和加快动作，把导向销的直径缩小了百分之十五……”
米勒的声音越来越低。
“计算时考虑了强度，但没充分考虑连续高速射击带来的热应力和振动疲劳……”
又是材料问题！
和“龙渊一号”的升降舵传动杆如出一辙！
阿伯克龙比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绝望。
“完了……又是在最后关头……就差一点……我真是个老糊涂……”
沙漠的热浪似乎瞬间冷却下来。成功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故障彻底打断。
林承志沉默地看着那门冒着黑烟、炮闩紧闭的火炮。
它刚刚还威风凛凛，现在却成了一堆无法开火的废铁。
他走到阿伯克龙比身边，没有责怪，而是平静地问道：“弗雷德里克，如果更换更粗壮、材料更好的导向销，甚至重新设计闭锁机构，需要多久？”
阿伯克龙比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如果……如果只是更换导向销，改进热处理工艺，大概……两周。
如果要重新设计更可靠的闭锁机构……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
林承志计算着时间。
一个月……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那就重新设计。”他果断地说道。
“不要修补。要一个从根本上更可靠、更能承受高速连续射击的闭锁机构。
时间给你一个月。
材料，用最好的，不惜成本。”
林承志环视众人，声音沉稳：“今天的结果，我已经看到了。
威力、射速、精度，都达到了我的预期。
最后的故障，暴露的是工程细节的不足，不是设计理念的失败。
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它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测试场上，而不是发生在未来某艘战舰与敌人交战的生死关头。”
他的话让沮丧的团队重新振作起来。
“麦卡伦，安排人手，把火炮拆解运回罗切斯特实验室。”林承志继续下令。
“阿伯克龙比，你带团队立刻着手分析故障原因，并开始新机构的设计。
奥托，配合他们，需要什么材料设备，立刻采购。”
“是！”三人齐声应道。
“记住，”林承志对所有人说道。
“我们要造的不是实验室里的完美样品，而是要在惊涛骇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能持续怒吼、永不卡壳的战争利器。
今天的‘洗礼’，还不够彻底。
下一次测试，我要看到它真正经受住战火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