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午后,闷热而潮湿。
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水汽,驱不散房间里的暑热。
套房客厅的窗户敞开着,白色纱帘被微风轻轻拂动。
茶几上摆放着冰镇的酸梅汤和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
林承志坐在西式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不时望向房门。
安德烈亚斯识趣地去了隔壁房间。
陈大勇带着两名护卫守在套房门外走廊的隐蔽处。
房间里只剩下林承志和林福。
“少爷,您别太紧张。”林福站在一旁,低声劝慰。
“老爷和夫人是思念您,绝不会怪罪您的。”
林承志微微摇头,没有接话。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林福安排在外迎接的伙计压低声音的指引。
“到了,老爷,夫人,少爷就在里面。”
“快,快开门!”一个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
门被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年约五旬、身穿藏青色贡缎长袍、外罩玄色琵琶襟马褂的男子。
他身材中等,面容清癯,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鬓角已见霜白。
正是林承志的父亲,江南士族林家的当家人,林怀远。
几年未见,父亲明显老了许多,此刻盯着沙发上的儿子,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旗袍、外罩浅灰色比甲的中年妇人几乎是冲了进来。
她梳着整齐的圆髻,插着一支简素的玉簪,容貌温婉秀丽,只是眼角额头已有了细细的皱纹。
她早已泪流满面,视线一落在林承志身上,就再也移不开,颤声喊道:“志儿……我的志儿!”
这便是林承志的母亲,陈氏。
“父亲!母亲!”林承志立刻起身,快步迎上前,在父母面前跪倒在地。
“不孝儿承志,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林怀远终于找回了声音,一把扶住儿子的手臂。
父亲的手在颤抖,上下打量着儿子,眼中充满激动和欣慰。
“长高了,壮实了……也……也大不一样了。”
陈氏更是直接抓住儿子的手,捧在掌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让娘好好看看……黑了,也瘦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
她摩挲着儿子的手背,那上面有长期握笔和进行机械操作留下的薄茧,与她记忆中那个孩童柔软的小手截然不同。
“母亲,儿不苦。”林承志感受着母亲掌心温暖的颤抖,喉头也有些发哽。
这份毫无保留的亲情,是他在美国无论如何成功都无法获得的,也是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之一。
林福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空间留给这一家三口。
三人相扶着在沙发坐下。
陈氏紧紧挨着儿子,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仿佛要将缺失的几年全部补回来。
林怀远坐在对面,努力平复着情绪。
“志儿,”林怀远终于开口道。
“你福伯说,你这次回来的船队,有三艘大海轮,还拖着一艘英国船……
你的‘生意’,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林承志沉吟了一下。
“回父亲,儿在美经营的产业,如今估值……约在数千万美元上下。”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数字。
“折合我大清库平银,约在数千万两之谱。”
“数……数千万两?!”林怀远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茶碗差点没端稳。
林家算是江南富裕士族,全部家产算上田亩、店铺、宅院,也不过百万两级别。
儿子几年时间,在海外挣下了几十个林家?
陈氏对数字不太敏感,但看到丈夫的反应,也知道那是了不得的巨富,一时间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志儿,这么多钱……可都是正道来的?没做什么犯险违法的事吧?”
“母亲放心,都是正经生意,与洋人合资,照章纳税。”林承志握住母亲的手。
“此次归来,儿也是想将这些海外所得,用于报效国家,扶持桑梓。”
“报效国家……”林怀远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定了定神,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志儿,你在信中说已娶妻……此事当真?是哪家的女子?为何不曾一同归来?”
这个问题,让客厅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陈氏紧紧看向儿子,眼中充满了期盼和紧张。
儿子娶妻生子,是天大的喜事,但媳妇是外洋女子,未曾谋面,又让她心中忐忑。
林承志目光坦然地看着父母:“父亲,母亲,儿在美国,确实已成家。
妻子名艾丽丝·施耐德,是德裔美国商人之后,其家族在美也颇有产业。
我们相识于哈佛,志趣相投,于年前成婚。”
“洋人女子?!”林怀远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虽然支持洋务,接触西学,但儿子娶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婆子为妻,这完全超出了他能接受的底线!
这简直是有辱门风!将来如何入祖宗祠堂?
陈氏也惊呆了,捂住嘴,眼中瞬间又涌上泪水,这次是惊慌和不知所措的泪。
“父亲息怒。”林承志站起身,并未退缩。
“艾丽丝虽为西人,但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更与儿同甘共苦,协助儿经营产业。
我们感情甚笃。且……”他抛出了更重要的砝码。
“她已为林家诞下麟儿,取名天佑,如今已满百日。”
“孙子?我有孙子了?!”陈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母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对洋人媳妇的抵触。
她猛地抓住林承志的手臂,“孩子呢?天佑呢?为什么没带回来?快让我看看!”
林怀远也被“孙子”这个词冲击得愣住了。
他脸色变幻不定,愤怒、传统观念、对孙辈的渴望激烈交战。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急促地踱了几步,猛地转身:“纵然有子,她也是洋人!
我林家诗礼传家,岂能……岂能让一个洋人做嫡长孙之母?
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如何在这士林乡党间立足?”
林怀远指着林承志:“你……你简直荒唐!”
“父亲,”林承志等林怀远喘息稍定,才缓缓开口。
“儿知道此事让父亲为难。
但艾丽丝是儿的结发妻子,天佑是儿的嫡亲骨肉,此事实难更改。
况且,如今之世道,与往日不同。
泰西各国,国力强盛,科技昌明。
我大清欲图自强,不得不师夷长技,亦不得不与洋人打交道。
与洋人联姻,在海外或许能成为一种……纽带。”
林怀远瞪着眼,胸膛起伏,但儿子的话确实触动了他作为洋务支持者的那一面。
他沉默半晌,才颓然坐回沙发,长叹一声:“孽障……真是孽障……你可知道,此事若传扬出去,你在国内将面临多少非议?
那些清流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还想报效国家?
只怕第一步就举步维艰!”
“父亲,儿此次归来,行事自有分寸。”林承志道。
“艾丽丝与天佑暂留美国,也是考虑到国内情势复杂。
待儿在此站稳脚跟,局面打开,再迎他们母子归来不迟。
届时,或许世人观念又有不同。”
陈氏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孙子占据了,她拉着林承志的手,急切地问:“志儿,有天佑的画像吗?
长得像谁?健康吗?
艾丽丝……她对孩子好吗?” 语气中已经不自觉地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洋人儿媳有了一丝关心。
林承志心中一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皮质怀表,里面镶嵌着一张小小的、艾丽丝抱着天佑的合影照片。
他打开怀表,递给母亲。
陈氏小心翼翼地接过,眯着眼睛仔细看。
照片上,金发的艾丽丝温柔笑着,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脸蛋圆润,闭着眼睛在熟睡。
“这……这就是天佑?”陈氏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玻璃表面,眼泪又落了下来。
“模样真俊……看着就壮实……这洋人媳妇……长得也挺端庄……”
林怀远也忍不住凑过来看。
看到孙子胖嘟嘟的小脸,他脸上的怒色缓和了不少,板着脸哼了一声:“此事……容后再议!
你既已归来,当务之急是厘清眼前之事。
你带如此巨财归国,又欲报效,可有具体章程?
朝廷那边,水可是深得很!”
见父亲态度松动,转移了话题,林承志也顺势下台。
“父亲放心,儿已有初步谋划。眼下第一步,是拜会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盛大人。”
“盛杏荪(盛宣怀字)?”林怀远眉头一挑。
“此人确是李中堂手下得力干将,掌管多项洋务,权势不小。你欲走他的门路?”
“正是。盛大人是接触李中堂最合适的桥梁。”林承志点头道。
“儿已递了拜帖,若无意外,明日当可拜会。”
林怀远沉吟片刻:“盛杏荪此人,精明干练,但也……颇为贪财好利。
你以巨富之姿拜会,须得把握分寸。
既不能显得吝啬,惹其不快。
也不能露富过甚,引来觊觎。”
“儿明白。已备下合适的礼物。”林承志道。
他准备的是一些美国最新的工程机械样品、技术资料,一份关于“投资中国实业”的意向书。
林怀远看着儿子有条不紊、思虑周全的样子,心中的气恼和担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感慨取代。
骄傲,失落,担忧,期待……种种情绪交织。
“你……长大了。”最终,林怀远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既然你已有主张,为父也不多干涉。
只提醒你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切记低调谨慎,步步为营。
林家……终究是你的后盾。”
“谢谢父亲!”林承志心中一暖,郑重行礼。
陈氏也抹着眼泪道:“志儿,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小心。
钱多钱少不重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最要紧。
等这边安稳了,一定把天佑接回来让娘看看……”
“一定,母亲。”林承志承诺。
一家三口又说了许多话,气氛渐渐缓和,亲情重新占据了主导。
傍晚时分,林怀远和陈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住进了林福在同一饭店安排的另一个房间。
他们需要在上海盘桓几日,与儿子多聚聚,也看看儿子到底要做什么。